2015年3月5日 星期四

劉紹銘:羞家

「羞家」是粵語,今天已少聽聞,時代不同,想已作廢了。普通話相近的意思是「丟臉」,但意思不及「羞家」那麼周全。「丟臉」丟人現眼的是自己,但「羞家」中的「家」如因你的行為而蒙「羞」,禍及親人,因此羞家相當於「連坐」。當然,這說法有點誇張了。

康有為1904年有瑞典行,商務印書館近日出版了他的《遊記》,由瑞典漢學家馬悅然( Goran Malmqvist)校訂。客居瑞典時他參觀了好些地方,「薄遊市里,無微不入。觀乎男女薙髮、剪髮、梳髻之肆,亦復刀叉紛紜,香油錯雜,器具繁多,室居雅潔……以吾京師王公貴人,而理容之人穢惡不可近,乃掃面拂鬚,為之掩鼻。吾向苦之。蓋文明者:繁多美好之謂;野蠻者:簡少粗惡之謂,此真吾國所大愧者乎?何一切之粗惡也。」

遊客把異鄉風貌跟自己家鄉的比對一番後,乃有「吾國所大愧」之嘆。大愧者,羞家也。以康有為的觀點看來,家國已不可分。自己是家國一份子,難免感到「羞」同身受。

吳魯芹在〈「喝湯出聲」辯〉引蔣碧微的話說,民國八年徐悲鴻等九十五位留學生初抵倫敦,負責招待的黃國樑先生把他們接到英國學生會。飯前黃先生手持全套西餐餐具,站在一張凳子上面,高聲跟初到異邦的留學生講解各式餐具的用法和進餐時的規矩與禮儀。最後加重語氣叮囑他們進餐時最忌發出聲響,「不但刀叉不能『叮噹』作響,喝湯尤其不可有『嚄嚄』之聲。」

結果呢?上菜時,第一道便是湯。蔣碧微回憶當時情景:「一開動,唏哩呼嚕之聲四起,使接待我們的同學全部愕然失色」。接待的同學應是同胞,比他們早來,因此學會了洋規矩,否則不會「愕然失色」的。但當天晚上給他們捧湯盤碗碟的是英國女學生。這班洋妞目睹飯 堂食客的吃相,準嚇得花容失色,說不定還掉了手上的盤子。

中國人飲宴,有自己一套吃相,不必守洋規矩。問題是當晚那班新丁用膳的地方是英國學生會,吃的是西餐,侍候他們的是洋人,入鄉隨俗,他們也該守洋規矩的。不過,話得說回來,這班小伙子初來埗到,昧於人家的國情,大概也不覺得自己吃相失儀,日後耽久了就不會唏哩呼嚕了。

蔣碧微女士的記述今天讀來一樣像「警世通言」。接待新丁的幾個老留學生之所以「愕然失色」,因為有洋人在場,所以覺得「羞家」,雖然自己不是唏哩呼嚕一份子。蔣碧微在事過境遷後還追憶一番,可見她當時也曾為此事羞得面紅耳赤。今天你在國外旅行,在同胞圈子中遇到甚麼「二十年目睹怪現象」,想到自己這民族也曾是上國衣冠,今天「何一切之粗惡」如此?想着想着,也覺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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