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1979年我和兩個朋友創作了《假如我是真的》,這是在文革結束之後第一部反映幹部特權的話劇。也可能以前的戲劇都是歌功頌德的,而這部卻是首次揭露瘡疤的,所以在當時掀起軒然大波,中央還為此在北京專門召開創作座談會。其實此劇是根據上海真實發生的一個案件編寫的,揭露的僅是幹部要求掉換大一點的房子,要把在外地的子女調回上海之類的小事,結果被認為是給共產黨抹黑,遭到禁演。
事實上誰也不能給共產黨抹黑;能夠給共產黨抹黑的,只有共產黨自己。25年過去了,共產黨雖然有能力禁止這齣戲,但卻禁止不住越演越烈的特權和腐敗。
1985年,沒想到我也當了官,當了正處級幹部,上海人民藝術劇院的院長。上任伊始,我便提出我不分管最有實權的人事和財務,只管藝術。我還告誡自己:清清白白地上台,不帶污點地下台。沒想到我誠惶誠恐地幹了四年,還要我再幹四年。不幹不行,逼着你幹,沒辦法,於是印了張名片,上面特地寫明:「我,沙葉新: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暫時的;劇作家--長久的;某某主席、某某顧問、某某教授、某某理事--都是掛名的。」以昭示我繼續當院長的被迫。八年幹下來,真擔心在眾人皆醉的官場裡,我是否還能保持清醒;真真擔心再這麼幹下去,我是否也會不知不覺地變成貪官。於是我再次辭職,終於獲准。有人說我傻,說我再幹下去,有好處,會升官。我說:「尚憎駑戀棧,肯羨鶴乘車?」這八年, 我雖然做錯過一些事,得罪過一些人,但讓我欣慰的是,我沒收過一份禮,沒貪過一分錢,謝天謝地!不過,如果再幹下去,尤其是幹到現在,那就很難說了……人是會變的,包括我。
正因為我寫過《假如我是真的》這齣戲,而且被禁,所以我很早就比較關注中國的吏治狀況,說得好聽一點是關注黨風廉政建設。正因為我當過八年官,而且並不戀棧,所以我對中國的官場就有比較感性的認識,也有比較清醒的認識。也正因為如此,才使得力不勝任的我有勇氣、才使得憂國如家的我有責任來寫這篇《「腐敗」文化》。
在前面三章,我「野心勃勃」地試圖勾勒當代中國的腐敗全景。「勾勒」之後才深感我的不自量力。這個「力」還包括「想像力」。因為當代中國的腐敗,是全社會的,是各方面的,是極瘋狂的,是無底線的,是難理喻的,是超想像的;當代中國的腐敗,沒有做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的,因為沒有人具有這樣超凡的想像力。如今連幼兒園的孩子都會給阿姨送紅包,你能想像得到嗎?在當代中國,在機關、在銀行、在軍隊、在課堂、在法庭、在病房、在超市、在菜場、在大街、在小巷……24小時,任何角落,隨時隨地都在發生腐敗。腐敗就在你眼前,腐敗就在你身旁,腐敗就在你不會懷疑之處,腐敗也在你想像不到的地方……腐敗在當今中國已經成為了行為準則,成為了生活方式,成為了政治制度一個組成部分,已經成為可以侵蝕精神生命、影響民族性格的一種「文化」!
面對如此嚴重的腐敗,光靠花拳繡腿是絕對打不倒的。須知,中國的官員太會做表面文章。中央不是要反腐嗎?好呀,合肥市包河區委書記便帶領100多位科級黨員幹部到包公祠接受廉政「教育」,在包公像前宣誓,要「廉潔奉公、防腐拒變」。真虧想得出!
揚州市呢?要廉政嗎?好呀,他們就在寸土黃金的市中心重金建造「廉政廣場」,佔地數千平方米,以「清恪」命名,取「清正廉潔、恪盡職守」之意,以此來表示他們拒腐的決心。造個廣場表決心,有用嗎?
江都市另有一招,為了「把家庭建成一個反腐倡廉的堅強堡壘」,他們讓全市1000多名主要官員的夫人在家裡經常「審問」丈夫幾個問題:「在外吃喝時,是否屬於違紀吃請;帶回高檔禮品時,來源是否正當;拿回大額現金時,是否不義之財;深夜未歸時,是否去了不該去的地方……」把當官的丈夫當孩子呀!
長沙市也聞風而動,在全市開展「廉政歌曲進歌廳」活動,市紀委不但向各政府部門發放「廉政歌曲」光碟,還向全市一些歌廳、舞廳、KTV等演藝場所免費贈送,讓全市大樹榮辱觀,大唱正氣歌。這真的是表演了!
更搞笑的是,一些地區甚至還號召購買或免費發放「廉政台歷」、「反腐撲克」,以及「永不沾牌不沾鍋」,「手莫伸牌保險櫃」……唉,多少人假反腐之名搞這些低智商、高笑料的事情呀!可我笑不出,我覺得可悲。
中央政府為了反腐制定和頒布了無數個文件、指示、條例、規定,甚至連吃請只能四菜一湯、男領導不可用女秘書這樣的細微末節都規定了,但都給各個地方政府「演藝化」了,不問作用,只問做騷。這也說明中央的種種文件、條例也確實作用不大。
學習「三個代表」和「八榮八恥」有無作用呢?對貪官而言,毫無作用!中國的貪官都是兩面人,巧言令色,口是心非。東北貪官瀋陽原市長慕綏新,在位時的口頭禪是:「千好萬好不如人民說好,金獎銀獎不如人民誇獎!」好像在唱他家鄉的二人轉。重慶貪官原市委宣傳部長張宗海也極擅言辭,他說:「要發揚草鞋精神,做一個草鞋公僕。為了更多百姓不穿草鞋,過上好日子,我寧願自己永遠地穿草鞋……」真不愧是宣傳部長!原廣西壯族自治區委員會副書記、廣西壯族自治區人民政府主席成克傑當年說:「想到廣西還有700萬人沒有脫貧,我是經常晚上睡不好覺哇!」當年還真的有人為他的這句話感動流淚。這些貪官在做報告、在表態時,在他們這些豪言壯語和煽情台詞中,毫無例外地都有「三個代表」、「先進性」等流行用語充斥其中,他們可以一個字不錯、一個標點也不錯地熟練地加以引用,加以發揮,以示他們自己就代表着先進,絕不會腐敗。原上海市委書記陳良宇的秘書秦裕在今年7月13日擔任寶山區副區長,25日又「當選」為區長,在他的施政演說中就當令及時地出現瞭如今最時新的政治口號--「八恥八榮」了。可他8月22日上午還在寶山區主持加強黨風廉政建設幹部大會,下午就因自己的「恥」而被「雙規」。這真是莫大的諷刺,也是對政治思想工作、學習「三個代表」「八恥八榮」的嘲弄。嘲弄者為誰?是這些貪官們!
為甚麼用了幾十年的政治思想教育的法寶如今不靈了?這是因為共產黨發生了變化,從革命黨轉向了執政黨。革命年代,需要忠誠無私、需要鐵的紀律、需要統一意志、需要洗腦教化。那時的意識形態確實可以發揮「團結自己消滅敵人」的目的。如今是執政黨了,需要科學執政、需要民主執政、需要依法執政。科學、民主、法律的作用大大超過意識形態。以前需要思想原則,如今需要辦事規則;以前需要上下服從,如今需要相互合作;以前需要犧牲自己,如今需要公私兩利;以前是理想維繫着黨員隊伍,如今是利益才能使黨員聚合。明乎此,就可以知道「三個代表」和「八恥八榮」對這些貪官究竟能起甚麼作用了。
竊以為,反腐之所以越反越腐,一是在於打擊力度不力,重拳出擊不重。何謂力?深入入虎穴謂之力;何謂重?擊中要害謂之重。以前雖然也查處了許多大案要案,但大多是狼窩,並非虎穴。虎穴在何處?上海!
上海在中國的政治地圖上絕對是半壁江山,加上它特殊的背景和文革的歷史,真是舉足輕重。改革開放以來,上海貢獻甚鉅,但奇怪的是,上海的官場好像潔淨無比。全國各地不時爆出大案,揪出巨貪,唯獨上海的共產黨員和幹部好像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都是拒腐蝕永不沾的清官,都是用特殊材料製造的人。全國的江河都發臭,黃浦江能乾淨嗎?可信嗎?其實中央也不相信,三年前,中央就曾派大員來查過,查出周正毅這一大案,但蓋子剛揭開,即摀住。這麼大一個案子,好像只有周一人單獨作案,沒後台,沒同案,結果,周只判三年,便敷衍過去。最不可思議的是與此案有關的原告律師鄭恩寵,也判了三年,好像各打五十板,打了個平手。其實是在包庇,更是在示威,傳達出的信息是:上海是我們的地盤,你們誰也別想動!
等了三年,聞道上海父老,常北望,翠葆霓旌,終於等到了中央空降天兵200多人,深入上海虎穴來了。朝野震驚,世界矚目。不到兩個月,從社保局長祝均一直到寶山區長秦裕,已有數位官員被鎖定調查,而且三年前的周正毅一案,又被遭遇不公的拆遷戶重新提起,紛紛上訪。觀察家們議論,認為北京再次下定決心要揭上海的蓋子了。但結局尚不得知,還需看最後的較量。
上海是一個虎穴,還有一個更大的虎穴是政治局。有人嚇一跳,說我膽敢懷疑政治局?我說,為何不能懷疑政治局?他說,這種話你怎麼能說?我說,為甚麼不能說?聞一多有首詩:「有一句話說出來就是禍,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如果一句話能點起反腐的正義之火,即便我身陷火海,禍及自身,也在所不惜。中國總要有人說話,哪怕五千年都沒有說破,如今也要說;如果不說,誰能猜得透火山的緘默?如果火山一旦爆發,那就不是我一人之禍,而是國家之禍,是民族之禍,是蒼生之禍!
中央領導,中央文件早已表明任何一級的領導人如有問題,公民都有權利舉報,被舉報者都必須接受調查。胡錦濤總書記自己也說,反腐監督可以從他開始。況且這麼多年來,對政治局某些成員的舉報一直不斷。中央應該有個說明,有個回答。遺憾的是至今還沒個交代。
要做到真正的徹底的反腐敗,僅僅依靠中央紀委的重拳出擊還是不行,那是欽差大臣的做法,是青天大老爺的遺緒,它執行的是非公正的、非透明的、非合法程序的法外之法,而且各級紀委還要接受同一級別的黨委領導,並無獨立性。但是在現行的體制下,對付貪贓枉法者,也只能暫時用這「善」的「非法」來對付貪官們的「惡」的「非法」,這是目前萬不得已的暫行之法。雖然這樣也能反出一些腐敗分子,但是絕不可能徹底;而最大的腐敗分子,不但不會反,還會因妥協而加以保護!
當今的腐敗根源是制度腐敗,在這高腐的制度之下,不腐敗也難,從這個角度說,腐敗分子也是這個制度的犧牲品。正因為不腐敗也難,大家都腐敗,所以很多地方是腐敗分子在領導反腐敗。
腐敗是這個政權的執政基礎。以「法」治國,以「德」治國,其實是自欺欺人,以「腐」治國才是實情。當腐敗的程度能讓各級官員滿意而又不讓百姓太不滿意時,便是這個政權最理想的政治局面。如果這個理想狀態、這個平衡被打破,就將危及政權本身,這才有了所謂的「反腐」。所以在極權體制下的「反腐」,並非要「根治腐敗」,只是要把腐敗控制在廣大民眾尚能夠忍受的程度。
要真正的反腐,根本之法,真不在於打擊力度的大小,而在於改變極權體制,在於:開創民主政治,實施憲政大法,三權逐步分立,保障公民權利,實行言論自由,開放報禁網禁,民主選拔官吏,「主人」監督「公僕」……只有如此才有可能真正的反腐,也才不至於陷於這樣一種權力鬥爭的怪圈:總是當今的天子,揪出前朝的奸臣;下一任天子,也依然如此,始終逃不出這可怕的周期率。而且貪官們被揪出之後,毫無申訴權利,在司法不獨立的情況下,人民看到只是貪官們態度極好的認罪書,看不到他們真正的辯護詞。這都給以後留下隱患:我上台,我整你;他上台,他整我,很難真正整出鐵案,不是權力之爭,便是丟卒保車。若不進行已經迫不及待的政治體制改革,別說反腐,就是建立和諧社會也可能是心雖好卻辦不成的空話。
以上這些道理在當今世界,在信息時代,早已是一般常識,根本不必再費唇舌去解說,不必再著書立說去論證。這也是早被民主和進步國家認同並在實行着的普適法則。我相信當今的中央領導並非不懂,也許因為積重難返,需要時間;也許擔心混亂,需要時機;也許考慮利弊取捨,舉棋不定;也許意見尚未統一,黨內紛爭。凡此種種,致使至一時尚無法開創新政。只要堅持開創,可以等待;如果拒絕開創,將是災難。因為拒絕民主政治,不但會孳生腐敗,而且拒絕民主的本身就是一種腐敗--政治腐敗。當今中國因腐敗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真的不希望非要腐敗到爛掉了,才有變化,那將是又一次浩劫。我突然想到贛州城外關於陳勝吳廣的對話……
作者原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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