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名噪一時的「紅頂商人」胡雪巖在風雨飄搖中死去。這時的美國,在經歷了南北戰爭之後,資本主義經濟急劇膨脹,已成為世界上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而茁壯成長的工人運動,也在醞釀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罷工。
然而,中國的情勢並不相同。胡雪巖並不是死於一場讓資本家聞風喪膽的激烈的勞資鬥爭。按照弗朗西斯.福山的理論,傳統中國在社會形態上更加近似於「馬鞍型」,一邊是強大的政府組織,另一邊是原子化的個人和家庭,獨缺中間組織。事實上,在近代的中國,獨立商人作為一個階層,是普遍缺失的。
作為晚清最顯赫的大商人之一,胡雪巖的生平,知者甚眾,其人安徽績溪人,名光墉,字雪巖。生於1823年,因依靠左宗棠,力助其西征及開辦洋務,其所辦的阜康銀行由此左右逢源,一時威風無二。後由左宗棠出奏保薦,受二品頂戴,賞穿黃馬褂、賜紫禁城騎馬之殊榮,成為名噪一時的紅頂商人。
如此顯赫背景,又有誰能與之爭鋒,竟讓其折羽?從表面的因果來看,其人叫盛宣懷。
盛宣懷,字杏蓀、幼勗、杏生等,江蘇武進人,1844年生人。在中國近代工商業發展史上,盛宣懷佔有極其重要的位置。中國近代的輪船、礦山、電報、鐵路、紡織等產業的建立和發展,無一不是在他的直接控製或參與下完成的,此外,他還是上海交通大學、天津大學以及張裕葡萄酒公司的創辦者。
盛宣懷與胡雪巖的生死之爭,早在19世紀70年代架設電報線之爭就已開始,然而,真正的決鬥卻是在1883年到來。這一年,法軍進攻駐越南的清軍,中法戰爭無可避免。胡雪巖的政治靠山左宗棠再次被招入軍機,趕赴京城,而胡雪巖則為左宗棠籌備銀兩忙得不亦樂乎,此時,盛宣懷趁左宗棠不在兩江,準備向胡雪巖下手。
他先是找到上海道台邵友濂,讓其暫緩20天發給胡雪巖協餉,這筆錢是用來給胡雪巖償還其經手代清廷向外國銀行所借之錢款。在這20天時間中,盛宣懷串通好外國銀行,向胡雪巖催款,胡雪巖只好將其阜康銀行各地錢莊的錢調來八十萬兩銀子,先補上這個窟窿。然而盛宣懷卻給了胡雪巖致命一擊。他趁阜康銀行空虛之際,託人到銀行提款擠兌,與此同時,盛宣懷讓人四處放風,說胡雪巖積囤生絲大賠血本,挪用阜康銀行存款,欠外國銀行貸款八十萬,阜康銀行倒閉在即。引起愈演愈烈的擠兌風潮。胡雪巖除了將他的地契和房產押了出去,同時廉價賣掉積存的蠶絲,卻依然無力回天,胡雪巖不久即在憂憤中死去。
商場如戰場,其險惡自不待言。然而,真正決定胡雪巖成敗的,卻決不單單是他和盛宣懷的財技較量,而是幕後人物。真正想搞垮胡雪巖的,乃是盛宣懷的靠山--清朝重臣李鴻章。
與錢莊學徒出身的胡雪巖不同,祖上世代為官的盛宣懷,1870年,投入督師入陝圍剿回民義軍的李鴻章麾下,任行營內文案兼營務處會辦、會辦陝甘後路糧台等職,不久,他即隨李鴻章從事洋務運動,從此以後,隨著李鴻章的步步高升,他在李鴻章的信任與支持下,也扶搖直上。而更重要的是,他成為李鴻章與左宗棠在洋務及商業利益爭鋒的一張重要的「牌」。由於李鴻章與左宗棠在洋務及「海防」、「陸防」之爭上針鋒相對,各藏其私,互相拆台。而胡雪巖既商且官的雙重身分,不斷對左宗棠進行有效的財政支援,所以,對於李鴻章來說,「排左必先除胡」,胡雪巖成了李鴻章的眼中釘,而此時決定胡雪巖的命運早已不是他個人的努力,而是左李二人的仕途榮辱。就在胡雪巖死去這一年,盛懷宣終於如願以償回到輪船招商局擔任督辦,實現了控制招商局的夙願。
甲午戰爭後,李鴻章被撤銷直隸總督之職,盛宣懷失去了政治上的後台,改投湖廣總督張之洞,接辦漢陽鐵廠,1896年在張之洞等保薦下,盛宣懷經辦蘆漢鐵路,並以四品京堂候補督辦鐵路總公司事務,同年授太常寺少卿。耐人尋味的,乃是張之洞在舉薦盛宣懷的奏摺中所說,「官不習商業,商不曉官法,即或勤於官,通於商者,又多不諳洋務」,因此遇到有人能兼善三者,就顧不得制度,只好破格晉用,授與前所未有的大權。
就在胡盛二人爭鬥不休之際。在中國的西南,另一個人物卻正在崛起,他正是後來被人稱為「錢王」的王熾。
王熾1836年出生,彌勒縣虹溪人,字興齋,年輕時鬥毆殺死表兄逃至重慶,與旅渝滇商合營「天順祥」商號,來往川滇互貿。隨後又與席茂之在昆明合資開設「同慶豐」商號。
與胡雪巖、盛宣懷不同,王熾是以貿易起家。他的早期所謂經商,實際上就是跟從馬幫穿街走巷,翻山越嶺,通過販貨賺取微薄利潤。然而,作為封建時代的大商人,王熾不同於一般小商小販之處,在於他很快洞悉了時代的本質--官之所求,商無所退。若想發達,就必然要尋找政治上的靠山。
而他的發蹟之路,則與胡雪巖有異曲同工之處。時清廷雲南布政使的唐巡視督鹽,攤派籌借白銀十萬,當地商賈無不避之紛紛,惟有王熾冒險以「天順祥」」名號在限期內獨家承辦下來。王熾的天順祥不但一炮打響,王熾更由此使唐桐成為自己政治上的依靠,唐桐勸王熾開匯號並代辦鹽運。王即與席茂之分夥獨營,在全國西南、東南各大要埠設分號,專營存放匯兌業務。1872年,王熾在昆明主持「同慶豐」商號,並設「興文公當」兼營房地產,修建昆明同仁街,在彌勒、宜良等地廣置田產,年收租息千餘石。
隨著唐桐調任雲南礦務督辦大臣,他派王熾作為礦務公司總辦。王熾為籌辦雲南銅、錫礦業,先後墊支開發基金銀10萬兩。王熾在辦礦業中大獲其利,成為「富甲全滇」」的企業家。
正是因為洞悉權力的奧秘,王熾對內結交雲南巡撫岑毓英,對外則與法國駐雲南領事方蘇雅結為乾親。不止於此,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慈禧倉惶出逃西安,所帶銀兩不足大隊隨行人員衣食。王熾認為愛國必須忠君,因此十萬火急下死命令:慈禧人馬所經地方,凡王熾「同慶豐」分行須全力出資力助。慈禧回北京後,國庫空虛,資金短缺,王熾發動海外及國內各分行融資接濟。晉、陝兩省大旱,黃河斷流,王熾仗義疏財。捐銀數百萬兩給工部興修水利,被李鴻章稱之為「猶如清廷之國庫也」。
而清廷則根據王熾的義舉,先後賜他四品道員職銜,恩賞榮祿大夫二品頂戴,誥封「三代一品」封典,成為中國封建社會惟一的一品紅頂商人,超出了胡雪巖的「二品」商人封號以及盛宣懷的辦理商務事務大臣、太子少保銜、工部左侍郎的官階。
某種程度而言,王熾地處一隅,正是他幸運之處。他和胡雪巖同屬於以商捐官、以巨額捐獻而獲頂帶的「紅頂商人」,不同於以官吏招商,頭戴紅頂官帽卻縱橫商場的盛宣懷。然而,卻幾乎僅僅是因為地理上的原因,他得以在朝廷政治鬥爭劇烈的情況下,避開政治傾軋的激烈漩渦,並能夠在一個相對穩定的政治環境下,延伸自己的商業壽命。而胡盛二人,則既是官場鬥爭的受益者,又成為官場鬥爭的犧牲品。
在胡、盛、王三人命運的背後,我們還可以看到這樣的事實,衰敗的晚清朝廷國庫空虛,在貌合神離的極權統治下,層層疊疊的官商結合,不僅是官員們藉機發財的機會,也是朝廷維繫的惟一選擇。然而可悲之處在於,商人僅僅是作為政治權力的延伸和附庸而存在。在龐大的官僚系統和分散的個人、家庭兩極之間,幾乎是一個真空的存在。
《錢王》,鐘源、瀛泳著/遼寧人民出版社2002年2月
《胡雪巖》(上、中、下),高陽著/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1版
《盛宣懷》陳景華著/哈爾濱出版社,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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