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8日 星期二
韋伯〈政治作為一種志業〉
馬克西米利安.卡爾.艾米爾.韋伯(德語:Maximilian Karl Emil Weber,1864年4月21日-1920年6月14日)
政治作為一種志業(德語:Wissenschaft als Beruf、英語:Science as a Vocation )
政治作為一種志業,最主要的,是可以讓人獲得權力感。即使身居正式說來不是很高的位置,那種對人有影響力的感覺、插手在控制人的權力中的感覺、尤其是親手覺觸到歷史性重大事件之脈動的感覺,在都使得志業政治家覺得自己擺脫了日常庸碌刻板的生活。但是,他必須面對一個問題:憑甚麼個人的性質,他才能不負這種權力(不論在個別當事人的情況來說,這權力多麼有限),以及這權力帶給他的責任?在這裡,我們開始進入倫理問題的領域了;因為「甚麼樣的人才有資格把 手放到歷史舵輪的握柄上」這個問題,乃是一個倫理性的問題。
我們可以說,就政治家而言,有三種性質是絕對重要的:熱情(Leidenschaft)﹑責任感(Verantwortungsgefuhl)﹑判斷力(Augenmass)。所謂熱情,我指的是「切事」(Sachlichkeit)的熱情、一種對一件「踏實的理想」的熱情獻身、對掌管這理想的善神或魔神的熱情歸依……政治家不在於熱情本身,而是要在用熱情來追求某一項「踏實的理想」之同時,引對這個目標的責任為自己行為的最終指標。這就需要政治家具備最重要的心理特質: 判斷力。這是一種心沉氣靜去如實地面對現實的能力;換句話說,也就是一種對人和事的距離。「沒有距離」,純粹就其本身而言,是政治家致命的大罪之一;也是我們新起一代的知識份子,一旦養成便會註定他們在政治上無能的性質之一。因此,問題是熾烈的熱情和冷靜的判斷力,怎樣才能在同一個人身上調和起來。政治靠 的是頭腦,不是靠身體或心靈的其他部位。政治要不淪為輕浮的理知遊戲,而是一種真實的人性活動,對政治的獻身就必須起自熱情、養於熱情。但是熱情的政治家的特色,正在於其精神的強韌自制;使政治家和只是陶醉於「沒有結果的亢奮」中的政治玩票人物有別的,也正是這種堅毅的自我克制。要想臻於這種境界,唯一的 途徑,便是養成習慣,保持一切意義下的距離。政治「人格」的「強靭」,首要便在於擁有這些性質。
準此,政治家必須時時刻刻克服自己身上一種全然平常、全然屬於人之常情的敵人:虛榮……「權力本能」--如人常說的,乃是政治家正常性質的一個部分。 不過,一旦政治家對權力的欲求不再「切事」,變成純粹個人自我陶醉的對象,而不再全然為了某項「踏實的理想」服務,他就冒瀆了他的職業的守護神。因為在政治的領域中,最嚴重的罪惡,歸根究底來說只有二:不切事和沒有責任感(這兩者常常--但不是始終--是同一回事)。而虛榮--盡可能讓自己站在台前受人矚目的需要--在最強烈的時候,會引誘政治家犯下這兩項罪惡之一、甚至兩者皆犯。
政治行動的最終結果,往往--甚至經常--和其原先的意圖處在一種完全不配當的關係中;有時候,這種關係甚至是完全弔詭難解的。這完全是事實,甚至是整個歷史的一項基本事態。不過,在此我們不擬去證明這一點。可是,正是由於這個事態,政治行動若要有其內在的支撐定力,就必須要有追求一個理想的意圖。為了這樣一個理想,政治家追求權力,使用權力;但是這樣的一個理想究竟以甚麼形式出現,乃是一個由信仰來決定的問題。他追求的理想可以是關於一個民族的、或全人類的,可以是社會和倫理性的、或著文化性的,也可以是屬於此世的或者宗教性的。他可以完全投入他對「進步」(不論在哪一種意義之下)的強烈信仰,也可以 冷靜地否定這種信仰。他可以堅持應該為了某一「理想」服務,也可以在原則上否定這類要求,致力於日常生活的具體目標。總而言之,一定要有某些信念。不然的話,毫無疑問地,即使是在外觀上看來最偉大的政治成就,也必然要承受一切世上受造物都無所逃的那種歸於空幻的定命。
世界上的任何倫理,都不能迴避一個事實:「善」的目的,往往必須藉助於在道德上成問題的、或至少是有道德上可虞之險的手段,冒著產生罪惡的副效果的可能 性甚至於機率,才能達成……連古代的基督徒也很清楚,這個世界是魔神所統治的,知道捲入政治的人--就是取權力和武力為手段的人--和魔鬼的力量締結了 協定,知道就這類人的行動而言,「善因必有善果,惡因必有惡果」絕對不是實情;反之,情況往往正好相反。不了解這一點的人,在政治上實際是個幼童。
任何人,不論其目的為何,一旦同意採用(每個政治人物都採用)武力這種手段,就必須聽任它的特定後果的擺佈……任何人,想要從事一般政治工作,特別是想取政治為使命所在的志業,都必須先意識到這些倫理上的弔詭,意識到在這些弔詭的壓力之下,他自己內在所可能發生的改變,是要由他自己來負責任的。讓我們再重覆一次:在武力之中,盤踞著魔鬼的力量,從事政治的人,因此是在撩撥魔鬼的力量。
不錯,政治確實要靠頭腦,但絕對不是僅以頭腦為已足。在今天這個亢奮的時刻裡--照諸君的看法,這種亢奮,是一次不會「沒有結果」的亢奮(亢奮和真正的熱情,畢竟是會有不同的兩回事)……在這個時刻,我公開說,我們首先要問,在這種心志倫理的背後,有多大的內在力量。我的印象是,我碰到的十中有九,都是大言炎炎之輩;他們並沒有真正認識到,他們想承擔的事是甚麼樣一回事,而只是陶醉在浪漫的感動之中。就人性方面而言,我對這種東西缺乏興趣,更毫無使我感動之處。真正能讓人無限感動的,是一個成熟的人(無論年紀大小),真誠而全心地對後果感到責任,按照責任倫理行事,然後在某一情況來臨時說:「我再無旁顧;這就是我的立場」。這才是人性的極致表現,使人為之動容。只要我們的心尚未死,我們中間每一個人,都會在某時某刻,處身在這種情況中。在這個意義上,心志倫理和責任倫理不是兩極相對立,而是互補相成:這兩種倫理合起來,構成了道地的人、一個能夠有「從事政治之使命」的人。
讓我們約定,十年之後再來討論這個問題。很遺憾,我不能不擔心,到了那個時候,由於一系列的原因,反動的時期早已開始,你們之中許多人以及--我坦然承認--我自己都在盼望、期待的東西,竟幾乎無所實現--也許不能說毫無所成,但至少看起來是太少的成果;到了那一天,如果實情恐怕很難免地真是如此,我個 人是不會喪志崩潰的;但不容諱言,意識到這種可能性,也是心中一大負擔。到了那一天,我非常希望能夠再見到你們,看看諸君當中在今天覺得自己是真誠的「心志政治家」、投身在這次不啻一場狂醉的革命中的人,有甚麼在內在方面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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