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07年第25期
口述◎佟兵
記者◎李菁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的槍聲,標誌着中國人民長達8年的抗日戰爭的開始,而時任29軍副軍長的佟麟閣則成了抗戰殉國的第一位將領,由此拉開了中國軍民為抵禦外侮、慷慨赴死的悲壯一幕。
因年幼時活潑好動,常被父親叫做「小兵」,佟麟閣的次子佟榮芳後將自己改名為「佟兵」。佟兵如今已是位80歲的老人,退休前是北京第二醫院的藥劑師。父親去世那年,佟兵只有12歲。
將軍之死
雖然倏乎間已過了70年,但那一幕卻永遠刻在我腦海裡:血肉模糊的父親被抬回來,左臂沒了,身上有些地方已長了蛆,母親一看立即暈厥過去。我站在父親的遺體邊……嫂子和姐姐給父親擦洗乾淨,換上便裝。我們把父親抬進原本為祖父準備的棺材,母親說,你們快再喊一聲「爸」吧,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們全家哭成一團。看着釘子落下釘在棺材上,就像個個釘在我心裡一樣……
自1937年5月後,北平的局勢越來越危險,4個重要通道中,通縣、丰台和南口均被日軍佔據,蘆溝橋是僅存的咽喉。「七七事變」發生時,29軍軍長宋哲元正在山東省親,任副軍長的父親肩負起軍事指揮之責。在南苑召開的軍事會議,他下令駐守宛平城的部隊「堅決抵抗,誓與蘆溝橋共存亡,不得後退一步」。
自「蘆溝橋事變」」爆發後,北平的形勢一天比一天危急,日本人的飛機經常低空飛行,炮聲隆隆,而身為29軍副軍長的父親自此就一直待在軍營裡。平時父親對待祖父母十分孝順,每逢休假必回家探視雙親,但自此後,他卻從未回過家,雖然他所駐守的南苑與北平城內的寓所近在咫尺。父親在給母親的信裡寫道:「大敵當前,此移孝作忠之時,我不能親奉湯藥,請代供子職,孝敬雙親。」我們都知道他前線將有戰事,全家人都很緊張,但也沒有辦法,因為他是一位軍人。
7月26日,宋哲元下令,讓南苑軍部撤到北平城內的中南海,主持軍部工作的父親應該首先撤離。當時南苑處於日軍包圍中,隨時都有失守的危險。比之北平而言,留在南苑實在是太危險了。但父親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堅守南苑。他覺得如果自己奉令撤走,必然導致留守人員軍心不穩,南苑這個北平的南大門就如同拱手讓給敵人一樣。而南苑若失守,北平也就門戶洞開。他指令副參謀長張克俠帶領軍部的人員奉令撤回到北平,而自己卻留下來,決心與留守南苑的官兵和軍事訓練團的學員、大學生訓練班的學生等一同誓死保衛南苑。
父親手下有一位自16歲就跟隨他的副官叫王守賢,戰事吃緊時,他覺得自己隨時可能犧牲,有一天他把自己的存摺交給父親,委託父親在回城探親時代其交給父母。不料父親接過存摺後,沉思片刻又退給他說:「你隨軍部撤回城內,還是你自己拿着吧!」他反倒摘下自己的金十字架交給王,讓王回了城。母親彭靜智後來接到父親託人帶來的這包東西,打開一看是篤信基督教的父親最為珍視的那個金十字架,頓時淚流滿面。她知道,父親是抱定殉國的決心了。
1937年7月28日凌晨3時,日軍集結5個師團,10萬以上兵力,在幾十輛坦克掩護下,突然從東、南、西三面向駐南苑的國民黨第29軍發起空中和地面進攻。那時的南苑城已是一片火海,情勢十分慘烈:砲彈落在馬厩裡,上百匹馬被炸死。沒有堅固的工事掩蔽,在敵人飛機大炮的轟炸下,29軍用簡陋的武器,抵擋日軍數次猛攻。
11時,父親接到命令,要撤到永定門,他帶領手下邊打邊撤。我後來了解到,駐紮在南苑的部隊,只有37師及騎兵師的一部分,和1500名學生訓練團成員,共5000多人,但真正有戰鬥力的也不過3000人。
父親帶領的戰鬥力最弱的訓練團學員,卻遭遇了早已重兵設伏的日本軍隊。日軍以第20師團為主力,40門重砲、30架戰機的火力,集中準確地打在南苑軍部東南角。寡不敵眾的父親在南苑某村遭到日軍阻擊,日本人把機槍架在村民家屋頂上,有倖存者後來回憶,當時遍地是被日軍打死的戰友,屍橫遍野。
一直跟隨在父親身邊的貼身警衛高弘錫後來告訴我們,午後13時許,父親正在指揮部隊向外突圍時,兩架敵機突然飛來,向他們瘋狂掃射。父親右腿不幸中彈。衛兵讓他退後一步,以便包紮。但他說:「個人安危事小,抗敵事大!」並忍痛躍然上馬,繼續指揮部隊突圍。敵機再次俯衝下來,一顆炸彈正落於他的戰馬之下,父親不幸頭部中彈,年僅45歲以身殉國。
悲苦歲月
僥倖生還的高弘錫當天來到我們家,起初他只是告訴母親,說佟將軍受了重傷,住院了,然後把父親隨身帶的一塊懷錶交給母親,那不是一塊普通懷錶,會打點報時。母親一看,立即意識到發生了甚麼:如果只是受傷的話,怎麼把父親這些東西都帶回來?
噩耗最終沒有瞞住,堅強的母親在悲痛過後,立即決定瞞着年邁多病的祖父母,趕緊託人找遺體。第二天,紅十字會派了一輛汽車去村裏接回父親遺體。當時跟隨父親的訓練團學員也幾乎全部殉國,陣亡學員的屍體被村民就地埋在土路東側。
7月29日晚22時左右,我跟着母親和家人,趁着夜色,提着箱子和包裹,扶着父親的靈柩離開了東四十條40號,從此開始了8年的流離生活。父親的靈柩安放在哪裡,這成了一個大問題。母親再三考慮,決定先暫放於雍和宮以東的柏林寺。因為篤信佛祖的祖父母常去那裡燒香,寺裡的老方丈仰慕佟將軍為國獻身的精神,冒殺頭之罪把父親的靈柩埋入柏林寺東跨院的地下,只砌了一個花池掩人耳目。老方丈保守寄柩秘密直到抗戰結束。父親的靈位寫着「先府君胡先生之靈位」。「胡」是我祖母的姓。從那天起,我也把原來的名字佟榮芳改名為胡榮芳。
安排好父親的靈柩後,我們一家先是躲進了東交民巷法國醫院。幾天後,悄悄搬到東裱褙胡同自家原來的空房子。我後來和姐姐佟亦非偷偷跑到東四十條,見家門口不時有日本汽車和日本人進進出出,一打聽,家已經被日軍頭目南本公使霸佔。
為了避免被日本人知道身份,我們一直隱姓埋名,遷居陋巷,我也不停地換學校,就是怕別人知道了身份。那幾年,也有一些人知道我們的身份,給我們提供了很多幫助,否則我們也無法度過那段艱苦歲月。
母親為了一家人,想盡辦法謀生。在火藥局三條一個3米寬、十幾米長的小院裡,她支起了一架新買的機器,用這個機器,母親可以把買來的白線織成襪子拿到街上去賣,再買回配給的棒子麵。和從鄉下逃難的親人一起搬進這個破舊的小院後,家裡再也沒有任何積蓄,母親的收入維持着20多人的口糧。
1944年我考進輔仁大學,有一次被偽警察局抓去,說我參加了某種活動,母親為了救我,將一隻金手鐲賣掉。那是結婚20年時,父親為母親訂的禮物,也是全家最後一件可以變賣的東西。為了避免受到迫害,我只好休學,離開北平。
這樣的悲苦歲月直到1945年抗戰勝利後才結束。 1946年7月28日,國民政府舉行隆重的國葬,將父親靈柩從柏林寺移葬於北平香山蘭澗溝的坡地上,並將西城區的一條街更名為佟麟閣路。沿途,數萬民眾自發擺設供桌、祭品。抗戰勝利後,我們才第一次能扶着父親的靈柩痛哭一場。
現在想起來,稍感遺憾的是,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位冒死為父親保留8年靈柩的方丈的名字。
壯志未酬
父親原名凌閣,字捷三,1892年10月29日出生於河北高陽縣一農民家庭,是滿族人。 7歲時拜舅父胡先生為師,熟讀經史,擅長書法。 16歲時憑書法功力考入高陽縣衙做了繕寫員,每月可掙10兩銀子養家。
父親不甘於縣衙中的刀筆吏生涯,1912年20歲時投入馮玉祥的部隊。由於父親能文能武,很得馮玉祥賞識,升遷很快。在馮玉祥麾下,從最初的哨長、排長、連長,一步一步升到營長、團長、旅長、師長乃至軍長。在長達27年的軍旅生涯中,父親的練兵一向以嚴格著稱。他也是馮玉祥西北軍中最得力的將領之一。
父親是那個年代典型的中國軍人,律己、愛國。他特別崇敬文天祥、岳飛,在張家口任職時,在饅頭山上蓋了座岳飛廟。他常說,如果我們國家多幾個文天祥、岳飛,就不會被欺負了。
多少年以後,父親當年的部下仍斷斷續續找到我或者寫書,回憶當年的佟軍長激盪人心的言行。「釁將不免,吾輩首當其衝,戰死者榮,偷生者辱。榮辱係於一人者輕,而係於國家民族者重。國家多難,軍人應馬革裹屍,惟以死報國。」父親有一次在給軍訓班講課時專門安排了一個特殊內容:看工匠師傅怎樣磨大刀。他對學員們說,今天他們流汗磨刀,就是為了拿日本人的血試刀。那首《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就是寫給當年29軍在喜峰口英勇殺敵的讚歌。
每年的清明和7月28日,我們全家都會去父親墓前祭拜。每次去,我都會默默對父親說一些話。我經常想,父親以己之死喚醒了一種更強大的民族精神,他的血沒有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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