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5日 星期四

征露丸殺人事件簿

「作家森鷗外」鼎鼎大名,但「軍醫森鷗外」的事蹟,恐怕就少有讀者清楚了。森鷗外,本名森林太郎,生於一八六二年,卒於一九二二年,日本陸軍醫官兼小說家、評論家,與夏目漱石齊名,並稱明治大正時代文豪雙璧,在台灣較知名的作品有《舞姬》、《青年》、《山椒大夫》等,但文學史家認為晚年的歷史傳記小說 《澀江抽齋》、《北條霞亭》、《伊澤蘭軒》,是他的最高傑作。

除文學活動之外,東大醫學院畢業、留德修習衛生學五年的森鷗外,長期側身陸軍軍醫官僚系統的經歷,相當負面,論者避談,始終諱莫如深。這段過程和影響,直到一九八○年代,才打破禁忌,陸續有探討評述問世。本文即介紹「軍醫森鷗外」罕為人知的面貌,並觸及他與征露丸、台灣的因緣關聯。

號稱「家庭常備良藥」的征露丸,在台灣,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服用過。但或許少有人清楚,百年前征露丸的問世,其實是日本醫學史上試行錯誤的產物,更隱藏標誌著小說家森鷗外(本名森林太郎),他以另一身分「陸軍軍醫行政官僚」,所鑄下的恨事敗筆。

一八六八年明治維新後,精米碾製技術進步,去掉米膜(銀皮和黃皮)的純白米飯愈趨普遍,糙米在日本的城市及軍隊中幾乎絕跡。同時,俗稱腳氣病的多發性神經炎卻逐漸蔓延,成為常見的國民疾病,尤其學生宿舍和兵營裡頭,越來越嚴重。患者首先雙腳開始麻痺,後擴及兩手,終至突發心臟急症、呼吸困難而亡。由於歐美地區罕見類似病例,因此,腳氣被西方醫學界認為是東亞米食國家特有的風土症。

平時三餐,攙雜多種副食菜餚,整體病況還可以掌握。但在只能以主食米飯果腹的戰地沙場,病情猖獗流行,完全失去了控制。

慘事發生

一八九四至九五年的中日甲午戰爭,日本陸軍陣亡者977名;腳氣患者41431名,其中4064人不治,達戰死者四倍以上。陸軍十多年後才在內部刊物坦承:如此慘狀,「古今東西戰役罕見其例」。反觀日本海軍,這場戰爭,僅有34名士兵罹患腳氣,且症狀輕微,無人病死。

為甚麼差異如此巨顯?日本海軍與軍醫高層多留學倫敦,承襲英國傳統,傾向實證主義,重視診療「病人」,甚過診療「病症」,也就是「醫人重於醫病」。留英學 成歸來的海軍軍醫高木兼寬,觀察比較國內外飲食衛生習慣,大膽假設「腳氣病源食物說」,懷疑食用純白米飯是導致營養失衡、引發腳氣的元兇。於是從一八八二年起逐步改良海軍伙食,實施米麥混合,增加奶品和肉類的供應,實驗結果成效卓著,於是全面推廣。但他們無法提出確切的學理依據,明白指出究竟哪一種營養成分過多或缺乏,去說服陸軍軍醫部門的同僚。

至於日本陸軍風氣,向來崇尚普魯士,其軍醫行政高層,也以留德的森鷗外的理論馬首是瞻,(受當時德國先進蓬勃的細菌學影響)堅信「腳氣病源細菌說」,大肆抨擊「食物說」。森鷗外倡言,「和食」營養豐富,決不遜於「洋食」,峻拒陸軍採納米麥混食,斥責海軍的「洋食實驗」為毫無科學根據的魯莽舉動,甚至嚴厲指控主導海軍伙食改革、留英的高木兼寬為「英吉利之流的乖僻學者」、「權謀者」,從事「虛假、獨斷」。

原本應是一場公共衛生醫學的學理探討,竟然觸動了民族主義的敏感神經。

台灣經驗

目睹海軍實施伙食改良後,成功抑制腳氣病,不少陸軍軍醫的態度略有鬆動,但森鷗外堅持己見,毫不妥協。甲午戰後,日本併吞台灣之初,他從陸軍軍醫監調任台灣總督府陸軍局軍醫部長,依舊嚴禁征伐戍守新殖民地的陸軍部隊擅自提供米麥混食。結果呢,他駐台短短不到三個月內,將近25000名士兵中,竟有百分之九十罹患腳氣,2104人病死。據史家近幾年來考證,森鷗外當時之所以匆匆離開台灣,除了束手無策外,更是意圖逃避責任。後來他還在公私文件上故意遺漏或竄改紀錄,強要抹消該段污史劣跡。

接續森鷗外,繼任台灣總督府陸軍局軍醫部長的土岐賴德,眼見事態急迫,申請准許米麥混合的伙食。誰知,返回東京擔任陸軍醫校校長的森鷗外,作梗到底,遊說陸軍軍醫行政高層,祭出一紙行文措詞異常古怪的訓令:「關於麥飯混食,可以實驗,不准施行。」收拾「慘」局的土岐賴德,火冒三丈,憤罵森鷗外是「嫉妒他人偉勳、執著自家陋見的齷齪小人」,「囿於私見、貽誤國家大計的區區賤大夫」。

推崇「大和米食」傳統,卻又愛張揚「德國醫學」權威的森鷗外,沒有從甲午戰爭中學到教訓、憬悟過來。專長為細菌學、衛生學的他,一九○四年日俄戰爭前夕, 直覺認定,木餾油(creosote)既然能夠殺死傷寒菌,當然也可以消滅「腳氣菌」。於是,發動大量生產主成分木餾油的錠劑,提供陸軍士兵攜至戰場服用,預期能夠發揮神奇藥效,免受「腳氣菌」荼毒。

「征露丸」誕生

標榜征服露西亞(編者按:指俄國,Russia)的征露丸,從此誕生。日俄戰爭持續一年六個月期間,日本陸軍出征兵員上百萬,每人分配600粒,所以,總共生產了約六億顆征露丸。休兵後清算,日本陸軍戰歿人數47000名;腳氣患者210000名,超過總兵力的五分之一!其中27800名士兵不治,比陣亡者的半數還多出4300人。征露丸的腳氣病療效,等於零。

據日俄戰爭被俘的俄國士兵說,看到許多日軍喊衝喊殺,但腳步漂浮欠穩,還以為他們喝酒壯膽上戰場,所以特別「神勇」。殊不知,這是腳氣作祟的緣故。乃木希典大將,受挫於攻打俄國租借軍港旅順的「二○三高地」戰役,折損大半兵員,禍首之一就是腳氣病。

對照陸軍的慘況,在提督東鄉平八郎統率下,殲滅傾巢東來的帝俄波羅的海艦隊的日本海軍,情況與十年前的甲午戰爭雷同,因採行米麥混合的主食,只有零星水兵出現輕微腳氣症狀,並無病死案例。

一九○七年,森鷗外升任陸軍軍醫總監,這是陸軍軍醫行政官僚系統的最高職位。

一九一○年,留學瑞士、德國的農業化學家鈴木梅太郎,從米糠中成功萃取出維他命B1可惜論文以日文發表,翌年波蘭人芬克(Casimir Funk)在倫敦發表英文論文,後來居上,獲得「維他命發現者」的榮耀並指稱可以預防腳氣病的發生。迷信「細菌說」幾近偏執的森鷗外(他連水果都要煮熟消毒才敢吃),抱持本位主義,譏諷農學家鈴木是「鄉巴佬學者」,輕浮奚落笑罵:「如果米糠可以預防腳氣,那喝馬尿也有效。」還揶揄高木兼寬是「麥飯博士、麥飯爵士」。

發現維他命B1之後,鈴木梅太郎陸續以家禽雞鴨做實驗,都獲得維他命B1能夠消減腳氣病的積極效果。但直到一九二二年,慶應大學醫學院助教授大森憲太,才正式為腳氣病患施行維他命B1臨床投藥,在下半年大獲成功,證明腳氣病源於缺乏維他命B1,宣告「食物說」的正確,徹底粉碎了頑固、子虛烏有的「細菌說」。但這時候,原先激烈論爭的兩造都已經過世了,高木兼寬死於該年四月,森鷗外七月初病故。

高木兼寬,日本首位國內授予的醫學博士(森鷗外譏為麥飯博士)、東京慈惠會醫院創辦者、日本首家護士訓練所發起人。一九○五年,獲封男爵(森鷗外譏為麥飯爵士);一九五九年,英國將南極洲大陸東部半島一處海岬,命名為「高木岬」(Takaki promontory),以紀念表彰他在維生素醫學的貢獻。作家吉村昭的《白色的航跡》(講談社‧一九九一),即是以高木生平事蹟成為材料的傳記小說傑作。

森鷗外,身為小說家,他當然是大文豪所以才獲頒文學博士!但身為一名軍事醫官,卻是個政策謀殺、禍殃無數冤魂的「大庸醫」所以沒獲頒醫學博士?正由於敬畏 森鷗外在文學上的「美事美談」,因而,他在醫學上的「惡行惡狀」,即使到了二次戰後,文化輿論界仍然諱莫如深,無人聞問。直至八○年代初,東京大學醫學院教授山本俊一,率先發難曝光,這段錯綜複雜的「森軍醫草菅人命的史實」,才打破禁忌,陸續揭露公諸於世。

意外的贖罪?

除了光芒耀眼的文學成就之外,高居日本陸軍軍醫官僚大位的森鷗外,在醫學理論及臨床上幾無正面功績。他精力充沛,熱衷黨同伐異,發表筆戰文章不勝枚舉,但非批評性的純專業論文,世人只記得一篇〈關於啤酒的利尿研究〉。文學評論家內正指出,在長達二十多年的腳氣病源論戰裡,墨守「和食至上及細菌說」的謬誤立場,害得數萬陸軍士兵病死,釀成日本醫學史上的慘劇陰影,讓口頭上至死都不認錯的森鷗外,晚年陷入極度惶惑憂鬱的境地。這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劇」。

諷刺又驚奇的是,森鷗外所催生的征露丸,卻並沒有因治療腳氣無功而退出醫學舞台,反倒陰錯陽差,變身為止瀉特效的整腸劑,流傳盛行後世。今天,包括日本、 中國、台灣在內,共有將近三十家廠商生產。為了尊重國際禮儀,以及沖淡戰爭記憶,絕大部份都已更名作「正露丸」(一九七四年日本法院判定「正露丸」屬普通名詞,禁止商標名獨佔),只有一家日本藥廠和台灣某藥廠,仍堅持「征露丸」的舊稱。一顆顆嗅聞起來怪難受的「臭藥丸」,不知道可不可以算是,森鷗外的「意外的贖罪」?

【2005/03/2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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