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肇始於19世紀中後期的「洋務運動」,其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藉助於引進西方國家的先進器物,實現富國強兵的夢想。而建立起一支強大的海軍力量,則可以說是整個洋務運動的重中之重。
經過洋務派大員李鴻章等人20多年篳路藍縷的艱苦努力,到19世紀80年代末期,清政府終於如願以償地建立起了包括北洋海軍和南洋海軍以及廣東水師在內的強大的海上力量。其中,尤其以1888年成軍的北洋海軍最為著名。從某種程度上完全可以說,北洋海軍乃是整個洋務運動的結晶式產物,代表著古老的中國第一波現代化的主要成績。由於北洋海軍在成軍後多次出訪日本、朝鮮、越南等亞洲周邊國家,它也成為當時的國際社會了解當時中國的一個窗口。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清政府的一大「形象工程」不為過。
那麼,傾注了清政府大量人力物力建設起來的北洋海軍到底是一支甚麼樣的海上力量呢?實際上,以當時世界海軍的總體情況而論,即使是用比較苛刻的眼光來衡量,這支海軍艦隊也是當得起「強大」這兩個字的。
首先,從硬件上說,北洋海軍擁有的主戰戰艦幾乎都是按照當時西方最先進的標準,由英德等造船廠建造起來的。其中的「定遠」和「鎮遠」兩艘裝甲巡洋艦,其噸位都在7000噸以上,艦長將近100米,主砲的口徑為305毫米,堪稱是航空母艦時代之前典型的「海上巨無霸」,絕對可以跨進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戰艦之列,在亞洲更是首屈一指。「定遠」和「鎮遠」之外的其他主戰戰艦,像「致遠」、「濟遠」、「經遠」等等,也都是船堅砲利,威風八面。以高峰時北洋艦隊的綜合實力而論,當可排在整個世界海軍的七強以內!
從軟件上說,這支由清政府花費了大價錢打造起來的現代化艦隊,全部採用西方的管理運作模式,其主要戰艦的管帶(艦長)幾乎清一色是當年清政府向英美兩國派出去的首批留學生,這些人自幼留學外洋,深受西方文化熏陶,外語流利,能夠熟悉掌握列強海軍的技術。不僅如此,北洋海軍還下大力氣從英國、德國、美國等前後僱傭了30多名外國的海軍管理和技術人員加入艦隊。由於這些洋員的加盟,使得北洋海軍更多地具有了「國際化」的色彩,這對於一個長期處於封閉落後的農業大國來說,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二
因古老的中國破天荒地建立起了一支強大的海上艦隊,自鴉片戰爭以來吃盡列強苦頭的清政府終於開始在對外交往時有了些底氣。一些朝廷大員如翁同龢等,儘管對李鴻章興辦海軍的舉動多有掣肘,但當國家真的面臨戰爭的考驗時,他們還是對北洋海軍的實力,抱有很多超越實際的期望。還在1886年,當清政府第一次大規模地檢閱海軍演習活動之後,當時主管海軍事務的最高領導醇親王奕訢就向慈禧和光緒皇帝發出了這樣的報告:「各將領文武等均能勤奮將事,官弁兵勇,步伐整齊,一律嚴整。槍砲雷電,施放靈捷……布陣整齊,旗語號燈,如響斯應。」(轉引自姜鳴《龍旗飄揚的艦隊》第294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12月第1版)面對每一次海軍巡閱時戰艦林立、浩浩蕩蕩的雄壯場面,即使是當時最了解北洋海軍底細的李鴻章竟然也有些發暈,他在1891年巡閱海軍後就向朝廷發出「豪語」:「綜核海軍戰備,尚能日異月新,目前限於餉力,未能擴充,但就渤海門戶而論,已有深固不搖之勢。」(見上書第294頁)
實際上,不僅是中國人自己對北洋海軍有了神話般的良好感覺,朝廷上下因之而彷彿注入了強勁的「興奮劑」一般。即使是一向不大看得起中國的西方列強,也開始對中國刮目相看起來。當時,許多西方觀察家都不約而同地得出了中國已經成為列強一員的說法:「中國已經完全擺脫了東方式的死氣沉沉,大膽地利用了它那巨大的國家力量,按照現代科學方式把自己武裝得非常強大,因此,它終於能在世界列強中擁有一席之地。」、「人們對此深信不疑,以至於大部分的政論家都把中國看作是俄羅斯在亞洲擴張的最大障礙,人們開始在外交活動中談論英中聯合。」1887年的《亞洲季刊》還刊登了題目為《中國:正在甦醒的雄獅》的文章,這篇文章「把中國描述成一個謹慎前行的國家,但其強大起來的勢頭是不可阻擋的」。 (亨利.諾曼著,鄧海平譯《近代中國社會》第296頁,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年6月第1版)
三
中國的北洋海軍真的像許多人說的那樣「強大」嗎?這個國家真的可以藉這支海上力量躋身列強俱樂部嗎?帶著這些問題,一個名叫亨利.諾曼的英國學者於1890年來到了中國,他試圖用自己在中國的親身遊歷所獲得的第一手資料來回答這些問題。這個亨利.諾曼到底是何許人也?在由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年6月出版的「西方人眼中的中國」系列叢書之一《龍旗下的臣民》一書中,收有該人寫作的小冊子--《近代中國社會》,並有如下簡單的介紹:亨利.諾曼,生卒年不詳,英國著名的遠東社會與政治研究專家。其著有《真正的日本人》,兩年內四次再版,暢銷一時。 1890年來中國旅遊考察,先後遊歷了中國最具代表性的地區,對中國社會、環境與政治等問題的議論較有參考價值。
了解點近代史常識的人都會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英國人亨利.諾曼來華的這個年份正值甲午戰爭開戰前夕,也正是北洋海軍的神話最為有影響力的時候。在這個時候亨利..諾曼來到中國可以說是正逢其時。這個英國人在中國實地接觸了上自李鴻章、總稅務司赫德,下至北洋海軍的大量洋僱員,並且親自登上了北洋海軍的一些戰艦。於是,回到英國以後,他立刻著手將在中國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便有了這本出版於1894年12月(當時黃海大海戰已經發生,北洋海軍的兩大基地之一旅順軍港已經被佔領)的《近代中國社會》小冊子。這本小冊子的問世,為西方世界,也為我們這些後世的中國人保留下了許多有關北洋海軍的第一手資料,從而使我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北洋海軍貌似強大的背後隱藏著的種種不容易為外人所了解的真相。
眾所周知,北洋海軍的提督(相當於艦隊總司令)是丁汝昌,這個人在亨利.諾曼眼中是怎樣的呢?且看--
這個「傑出」的將軍沒有受過任何水兵的訓練,他的北洋水師提督的職位完全是通過傳統的科舉考試獲得的(此處有誤,丁本人並不是通過科舉考試得到的這個職位,而是因為他是淮軍將領,是李鴻章的人,才被委任到這個職位上,筆者自注)……事實上,他此前是一個騎兵將軍,說他即使在那裡也未必稱職並不過分。此外,他還是那個被人發現與哨兵一起玩擲錢遊戲的「著名」將軍……他對海軍事務根本一竅不通,只不過是李鴻章大人安插在艦隊裡的一個中國官員而已。 (亨利.諾曼著,鄧海平譯《近代中國社會》第298-299頁,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年6月第1版)
從亨利.諾曼在書中所述及的一些細節來推斷,他本人到過威海或者旅順的北洋艦隊基地,而且親自登上過北洋海軍引以為驕傲的7000多噸級的「定遠艦」和「鎮遠艦」。以下是他的親身見聞--
曾經有一次,一個中國海軍軍官帶我到中國海軍最大的裝甲艦之一(當是「定遠艦」或者「鎮遠艦」,筆者自注)去參觀,當時它正在巡航,狀況良好。我注意到船上有一門大砲被帆布很嚴實地裹著。當我們經過它時,我問起這是甚麼。這位軍官很自豪地解釋說,這是一門新型的急射砲,並招呼軍需官過來把蓋在大砲上的帆布扯了下來。看得出來,軍需官很不情願地執行了命令。當這門大砲終於展現在我們眼前時,我們發現,原來有人把它當成儲藏狗肉的地方,裡面還有米飯、醃菜,筷子則橫七豎八地扔在那裡。 (見上書第300頁)
亨利.諾曼還引述了《佩爾·.摩爾公報》記者對他講的一個故事:一艘中國軍艦開赴鴨綠江作戰,但軍艦上卻沒有大砲。原來,管帶把大砲典當了,卻未能按時贖回。對於這件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故事,亨利.諾曼不敢加以否定,只是下了這樣的斷語:「在中國,這樣的事並非不可能。」
北洋海軍從一開始就是派系林立,山頭主義風行,其中尤以「閩派」軍人最搶風頭,大部分實權都掌握在來自福建省的海軍軍官手裡,最後竟至尾大不掉,甚至連丁汝昌也不得不讓他們一頭,這已經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是,如果不是亨利.諾曼為我們保留下了他的見聞,我們是怎麼也想像不到北洋海軍裡任人唯親、拉幫結夥、貪污成風的現象,竟然會是如此嚴重--
我曾經與一個在中國海軍中做魚雷教官的外國人進行了一次很有趣的交談。他告訴我,中國軍官負責為他們的屬下按人數領餉。因此,在調查時,他們往往讓他們的親友與僕人都穿上製服濫竽充數,以後他們就可以為自己的親友與僕人領餉了。當一個軍官被派到一艘軍艦上任職,通常都任命他的姐夫或者妹夫當水手長,安排他們的堂兄弟或者表兄弟當廚師。
他接著告訴我,他所訓練的那些士兵,在總督(疑為提督,以下同,筆者自注)來視察的時候,必須向總督「進貢」,否則就休想得到總督曾許諾過他們的獎勵。與我交談的這位教官大人,當他去衙門裡接受勳章的時候,被總督府的衙役頭叫住,叫他交60兩白銀,否則他就無法拜見總督大人。他與那個衙役頭討價還價,最後給了他45兩銀子。這樣的體制,這位教官接著說,幾乎滲透到了所有事物之中。衙門裡面所有的衙役幾乎都是用錢買來做的,他們要保持飯碗,必須向總督大人定期交上貢錢。一個將公款的20%中飽私囊的中國官員被同僚認為是誠實的,而超過這個比例才會被認為是貪婪的。(見上書第302頁)
在這裡,亨利.諾曼以一雙「鷹眼」看到了北洋海軍所存在的體制性問題,他進一步轉述了一個來自海軍承包代理商的故事:
中國派遣了一艘阿姆斯特朗巡洋艦在福摩薩(台灣,筆者自注)沿岸運輸軍隊……這艘巡洋艦的管帶不久就駕著它觸了礁,巡洋艦最下面的底艙被撞穿了。此後,他將巡洋艦開到香港,請人對它進行檢查,發現巡洋艦的兩層底艙都注滿了水。為了逃避因此而可能遭受到的懲罰,艦隊司令與管帶決定他們自己支付修理費用。於是他們就告訴船舶修理公司,如果修理費用不超過1.5萬元的話,他們就入港。船舶公司告訴他們,根據潛水員的報告,要修好這艘巡洋艦,至少也得花費4萬元。於是他們就把這艘巡洋艦開到天津,最後又停泊在旅順港。但是那裡的船塢,代理商繼續說道,「建造得很不合理。當放水的時候,水泵房也全都淹沒了,這樣,他們就無法把水抽出去,因此,這艘巡洋艦就一直癱在那裡,已經鏽跡斑斑了,也不知道它還要在那裡停泊多久。」(見該書第302頁)
在該書中,亨利.諾曼還披露說,事實上,在剛剛發生的黃海海戰中北洋海軍所取得的不良戰績,許多人在戰前都已經預見到了。李鴻章的一個外國顧問為了打破李鴻章對中國海軍實力不切實際的幻想,就曾經提交了一份報告。「這份報告描述了萬一發生海戰中國海軍的處境到底會怎樣」的命題,結論是「一支與中國艦隊勢均力敵甚至比中國艦隊弱一些的敵國艦隊,都可以將北洋艦隊擊潰,攻陷旅順港並在那裡穩穩站住腳跟」。當然,「這份報告對中國官僚們沒有甚麼觸動,這樣一來,用一場災難性的戰爭來證明這份報告中所提出的各種批評似乎就是上天的安排了」。 (見上書第306頁)
四
當然,作為一個從英國來的局外者,對於這支完全按照西方標準並且由外國海軍教官親自教導而建設起來的北洋海軍,也並沒有將其說得一無是處。譬如,對於北洋海軍前顧問英國人瑯威理的作用,亨利.諾曼就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甚至以為「中國海軍的一切優點都應歸功於他。如果中日海戰發生在他剛剛離職的時候,中國艦隊無疑能表現得更好些。中國人普遍以為,在朗(統譯為瑯威理,筆者自註)上校離開之後,中國艦隊馬上就衰敗了。」他就此認為「支付高額薪水聘請歐洲海軍軍官,並且,這些軍官必須對中國海軍擁有絕對的控制權」」,是挽救北洋海軍的不二法門。亨利..諾曼還引用一個外國軍官的講話,讚揚了北洋艦隊年輕的下級軍官,以為「真正能做事的也就是船上這些年輕人了,包括管帶和各級副官,但他們根本就沒有甚麼權力」等等。 (見上書第304頁、299頁)
但是,儘管如此,通過自己在中國所接觸到的有關北洋海軍的一系列直接或者間接的情報,亨利.諾曼最後做出瞭如下最為本質性的殘酷結論:
我的觀點是,中國離成為一個強國還非常遙遠,它的陸軍甚至不能抵擋外國軍隊哪怕一個星期,而它的海軍,在外國艦隊的第一次攻擊下,就會全盤崩潰。 (見上書第296頁)
儘管中國能夠生產所有的戰爭工具,也未能讓中國擺脫戰敗的命運,這是過去25年中中國經歷的最為慘痛的失敗。除非中國政府能夠根本變革,否則世界上所有的堅船與利炮都無法挽救中國的命運。(見上書第304頁)
亨利.諾曼大概不會知道,就在他為這支號稱亞洲最為強大的現代化艦隊的命運提前蓋棺定論的時候,和他處於同一時期的他的一位英國同鄉、當時的駐華公使歐格訥(Nicholas R. O'Coner)也發出了和他相似的聲音。
1894年7月26日,也就是豐島海戰的次日,這位外交官在給英國外交大臣金伯利的報告中,這樣說道:「中國艦隊雖然在數量上較日本有相當優勢,但訓練方面,尤其是裝備方面遠不及日本。自瑯總兵離去後,中國艦隊一直無有能力的首領……我深怕諸如日本目前似乎企圖突然發動強有力的侵略所造成的可怕結果,害怕無遠見和缺乏軍事知識的中國當局,將面臨海軍艦隊被徹底摧毀的危險。」(戚其章主編《中日戰爭》叢刊續編第11冊,第287頁-289頁,中華書局1996年第1版)
事情不幸而為亨利.諾曼和他的英國同鄉歐格訥所言中了。在那場決定中華民族命運的歷時不到一年的大戰中,北洋海軍一敗於豐島,再敗於黃海,最後竟然屈辱地在膠東半島的威海衛樹起白旗向日寇投降,包括「鎮遠艦」在內的10艘中國艦艇,由此全部易幟成了日本聯合艦隊的軍艦!中國徹底地輸掉了那場關鍵性的戰爭,被迫與自己一向瞧不起的東瀛小國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被國人寄予無限希望的「洋務運動」也就此偃旗息鼓。
這一系列變故不禁使人聯想到李鴻章在總結自己的一生時所發過的一番著名的議論。李鴻章說:「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淨室,雖明知為紙片糊裱,然究竟決不定裡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亦可支吾應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
的確,對於一個長期處在封閉落後的皇權專制狀態而又患有嚴重的「自大癖」的天朝大國而言,倘若不像亨利.諾曼所說的那樣,痛下決心實行「根本變革」,只是依靠李鴻章式的「裱糊匠」功夫一味去糊弄和湊合的話,是根本不可能真正實現屹立於世界強國這個大目標的,這是一條被以往的歷史反複證明而且還將繼續證明下去的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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