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94年,9月17日下午3點30分,黃海大東溝海面硝煙瀰漫,炮聲隆隆,受傷起火的中國旗艦正遭到四艘敵艦的聚攻。千鈞一發之時,北洋艦隊中航速最高的「致遠」突然開足馬力,加速向日艦主力「吉野」衝去。此時的「致遠」彈藥將罄,重傷側傾,彈痕累累的船體大火蔓延,撞擊成了這艘軍艦最後的攻敵手段。距離越來越近,「致遠」中彈越來越多,艦體愈加傾斜,隨著一聲巨響,舷側突然發生劇烈爆炸,濃煙之中,致遠在距吉野幾百米的地方一頭扎入海中……戰場上的每個人都明白--北洋海軍大勢已去!
距今整整120年前,北洋海軍正式成軍,一誕生就排名世界海軍第六。然而,它的命運卻如此短暫。到1894年兵敗黃海,全部生命總共只有六個年頭。在19世紀中後期東亞格局風雲變幻的年代,甲午大戰可以看作是日本從一個小國崛起為20世紀東亞大國的重要里程碑,而中國卻因甲午之敗在衰落的道路上越滑越遠。「致遠」和「吉野」」間驚心動魄的對決是這場海戰的轉折點。但是,中日兩國海軍之間的較量,早在數十年前,就在地球另一端的英國泰恩河畔拉開了序幕。
英國紐卡斯爾的秋天總是陰雲密布,只有泰恩河上的陣陣秋風偶爾會撥開雲層,讓幾縷陽光投射在聖約翰公墓裡。墓園角落裡,兩座老墓碑比鄰相依,一人高的黑色大理石碑上鐫刻著醒目的漢字:「大清故勇福建福州府閩縣陳成魁之墓」,「大清故勇福建福州府候官縣陳受富之墓」。而不遠處,一塊刻有日文的方尖碑孤獨地聳立在墓地教堂的轉角:「故海軍中主計從七位深町多計三之墓」。
幾年前,我在英國紐卡斯爾大學學習。一天,我隨手翻到一本講述當地造船業的書籍,無意間發現了19世紀的紐卡斯爾為北洋海軍製造軍艦的歷史。我開始尋找一切有關紐卡斯爾和北洋海軍的記錄,希望能找到百多年前那支龍旗艦隊的蛛絲馬跡。
查找中我發現,曾有前來接船的中國水兵因病殉職,就埋葬在當地的聖約翰墓園。曾經分屬兩個亞洲敵國的海軍人員為甚甚麼會長眠於同一座異國的墓園?這後面又隱藏著怎樣的故事?我決定探尋古墓背後的謎團。
幾經輾轉,通過紐卡斯爾圖書館我聯繫到了當地航海歷史學家理查德.E.凱斯。從他那裡得知,除了墓碑尚存的兩位,還有三位中國水兵葬在這裡,只不過他們的墓碑早已倒伏。凱斯先生特意提供了多年前墓碑未倒時他拍的照片。照片顯示這三位是:來自安徽廬州府廬江縣的顧世忠,來自山東登州府榮成縣的袁培福以及來自福建福州府閩縣的連金源。那塊方尖碑則屬於1885年日本巡洋艦「浪速」號上的一位出納員,同一塊墓園裡還埋葬着日艦「吉野」的水手,他們也是來紐卡接收軍艦期間去世的。
站在聖約翰墓園的小山頂上,幾乎可以俯瞰整個埃爾斯威克河岸。大片的住宅區和辦公樓在泰恩河水的波光映襯下顯得恬靜而安詳,街道上行人寥寥,車輛稀少。很難相信,這片河岸百多年前竟是工業家阿姆斯特朗爵士軍工帝國的中心地帶。這裡曾經工廠密布、船塢林立,是一個煙塵蔽日,機器轟鳴的工業重鎮、造船中心。19世紀後半葉,被西方列強堅船利炮轟開了門戶的中國和日本都曾向這位軍火巨頭購買蒸汽軍艦。日後在甲午風雲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中日戰艦,許多都出自泰恩河畔的船台。凱斯先生說:「在1894年的中日甲午黃海大戰中,雙方都擁有泰恩河畔下水的軍艦,換句話說,這是一場泰恩河戰艦之間的戰鬥。」
兩次鴉片戰爭中,大清國的舊式水師在西洋堅船利炮下不堪一擊。當時,林則徐等人就提出要興建一支能與列強海軍相抗衡的新式海軍。清朝最初全部僱用英國人組建「阿思本」艦隊,卻因為無法「權自我操」而中途夭折。此後十餘年洋務運動中造船工業雖有小成,卻因體制局限和技術瓶頸時時難產。 1874年,日本犯台尋釁,大清朝野上下仍苦無防御之策,遂決議籌建北洋、南洋兩支外海艦隊,大舉向海外購艦。這其中泰恩戰艦佔了很大比重,到1881 年底,中國各水師已耗資近150萬兩白銀,陸續從紐卡斯爾訂購了12艘蚊砲船。
雖說海軍終於建立,但滿朝文武對需要何種軍艦仍然懵懵懂懂。蚊砲船船小砲大,不能遠洋作戰,其水砲台設計「 只可用於守港」,這對於帆檣蔽日的英國海軍來說是一種非常合適的輔助艦艇,但對於需要防禦萬里海疆的中國就顯得力不從心。走了大段的彎路,付出了巨額的學費,大清帝國直到購買了碰撞巡洋艦「超勇」和「揚威」,才擁有了可以出洋作戰、與外國堅船利炮一較長短的大型軍艦。超勇和揚威在中國被稱為「快碰船」,其獨特的設計理念是以撞角撞擊敵艦為主要作戰手段。為了實現這一理念,超勇和揚威裝備了當時最先進的動力裝置和大口徑火砲。它們僅有1500多噸排水量的嬌小船體內,不但裝備了兩座配備六座鍋爐的臥式往復式蒸汽機,還緊湊地安裝了兩門大口徑巨砲。超勇、揚威下水時航速高達16節,幾乎可以超過同時代的所有巡洋艦;而其19英寸口徑巨砲可以在3000米距離上射穿14英寸厚的鋼板。作為北洋海軍擁有的第一批大型軍艦,可以說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英國紐卡斯爾聖約翰墓園裡埋葬的中國水兵顧世忠和袁培福去世於光緒七年(1881),他們是隨接艦部隊在紐卡斯爾等待接收超、揚二艦期間病逝的。
1881年清政府派員赴英接收超勇、揚威,在中國海軍史上是件意義非凡的重大事件。這是中國海上力量自鄭和下西洋以來第一次進行洲際遠航。在一批受過英式教育的軍官帶領下,中國海軍第一次亮相國際舞台似乎也取得了良好的公關效果。據當時記載:「經行各國,均鳴炮致賀,以為中國龍旗第一次航行海外也」。
為了等候超、揚二艦試車下水,中國官兵在紐卡斯爾逗留了將近八個月。正史中關於他們這期間的記載十分稀少。幸而當時隨行出國的文官池仲祐留下一本《西行日記》,讓我們得以了解當時的部分情況。池仲祐出身書香世家,因為父親有弟子與英美各國牧師交往而得聞西學,入李鴻章幕府,奉派跟隨接艦團赴英。
通曉英語的池仲祐很快就交上了英國朋友,經常在友人的陪同下四處訪問。這個年輕官員對正處在工業革命風頭浪尖的英國十分好奇,總是詳細記錄自己的所見所聞,參觀煤礦就親自動手採煤,撰寫介紹礦山技術的《礦說》、《採煤說略》;參觀阿姆斯特朗的兵工廠,就記錄該廠的規模、技術特點和發展歷史。他對阿廠除了製炮本業,還能「兼造壓水力機器,輪船機器,並鐵浮橋船塢」的大工業場面尤其印象深刻。
這期間正值火車發明者喬治.史蒂芬遜百歲誕辰,紐卡斯爾市政府舉行大型宴會,丁汝昌、林泰曾應邀出席。席間林泰曾以英語致詞,謂史蒂芬遜創立火車,美利幾遍各國,「我中國他日用之大獲其利,則中國之幸,亦諸君之幸也」。他的演講內容得體,英語音調純正令英國聽眾大為傾倒,第二天當地的報紙全文轉載。林泰曾是林則徐的從孫,是洋務派名校福建船政學堂最早的學生之一。從他的演講之中,不難看出當時洋務派希望通過引進西方科技富強中國的殷切之情。
1881年8月3日,洋務運動的領軍人物曾國藩的長子、中國駐英公使曾紀澤抵達紐卡斯爾,親手將一面長方形的黃底青龍旗升上桅杆,超、揚二艦正式交付使用。這是清朝第一次將龍旗當作國旗使用。從此,北洋龍旗不但代表著北洋海軍也代表著大清帝國。
當超、揚起航踏上歸途的時候,池仲祐最後一次前往聖約翰墓地憑弔,他面對袁、顧墓碑「週視良久,為之慨然」。一些當地遊人見狀聚攏過來,詢問他是否在墓上栽花,十幾年後又該如何辨別這些墳墓。池仲祐無言以對,他的朋友瑪其梨當即許諾為中國水手栽花,以志紀念。當我前往墓地尋找中國水兵遺蹟的時候,瑪其梨小姐當年栽的花草已不知幾度枯榮,踪跡難尋。袁、顧的墓碑也已沒於荒草。但想必1887年前來接收致遠級巡洋艦的中國人曾看到那些花兒,因為時隔五年又有三位中國水兵下葬於此。 1886年6月,來自中國的水兵連金源、陳受富、陳成魁相繼病逝於紐卡斯爾醫院,遺體由管帶葉祖率領水兵按照中國風俗,下葬於聖約翰墓園。
談起這批中國人,凱斯先生說:「紐卡斯爾作為19世紀的世界造船中心,接待過來自五湖四海的接船水手。然而接收致遠和靖遠的中國接船隊伍卻引起了本地人格外的好奇心。」
根據記載,當時帶隊軍官一身中式對襟絲綢官服,但袖口上卻按照西方規矩飾有數量不等的金邊以示級別。水兵們頭裹包頭巾,腰扎寬帶,衣袖上卻佩戴帶著類似西方海軍的衣花。匠役的標識更是讓西方人感嘆東方人的智慧,管油的畫個油壺,升火的畫把鐵鏟,鐵匠帶著鐵砧,魚雷匠則扛著一條鯉魚。至於那些隨行的文官則一身燦爛的綢袍頂戴。而且無論官兵,每個人背後都拖著一條長長的辮子。這樣奇裝異服的隊伍想不引人注目也難。
當時的報紙留下了許多這類有趣的報道,《紐卡斯爾日報》的一篇文章甚至將中國官兵赴泰恩劇院看戲的「盛況」描寫得比那場戲劇本身更加精彩。報道者對全體中國軍官在進門時投遞大紅拜帖的行動津津樂道,而在中國人看來再尋常不過的折扇也成了討論的對象,「對英國人來說軍人使用折扇甚為不妥,而一些(中國)軍官要麼沒有意識到這種效果,要麼對此毫不在乎。他們悠閑地使用折扇,堪比上流社會的淑女」。這位英報記者顯然不懂甚麼叫「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儒將風度。
1886年12月14日,埃爾斯威克造船廠舉行了一場與眾不同的軍艦下水儀式。船台上看不見衣着豔麗的名媛淑女,只有身着禮服的船廠代表和一群長袍馬褂,梳着辮子的東方人。裝飾着雙龍戲珠圖案的觀禮台上赫然寫着兩個鬥大的漢字--「靖遠」。更令人驚奇的是戰艦下水之際,船台上並沒有按照西方慣例響起歡快的銅管樂,取而代之的是河岸邊隆隆的禮炮。
致遠這一級軍艦大量採用了當時的最新設計和科技。其裝備的210毫米火炮採用了德國克虜伯制造的炮管和英國阿姆斯特朗制造的炮架,射擊速度大大超過普通的克虜伯艦炮。而配備的蒸汽機提供了5500馬力的驕人動力和18節的傲人航速。英國《陸海軍公報》的一位記者寫道:「中國艦隊這兩艘巡洋艦的某些新穎設計已經超過了我們自己的任何軍艦。就它們的速度而言,我們最快的巡洋艦也望塵莫及……」
靖遠和致遠兩艦下水後,從德國伏爾鏘造船廠購買的另外兩艘鐵甲艦「經遠」和「來遠」也來到英國,與兩艘泰恩河戰艦會合於樸茨茅斯,一起啟程回國。這些新式巡洋艦的加入使中國海軍實力大增,標志着中國海軍建設進入了一個高峰時期。
1888年9月30日,《北洋海軍章程》提交朝廷,三日後 獲準頒行,北洋海軍正式成軍。
真正促成北洋海軍成立的契機,是清政府的兩次「海防大籌議」,而這無一不與日本有關。1874年,日本吞併琉球,進犯台灣。清朝意識到「日本近在戶闥,伺我虛實,誠為中國永遠大患」,遂向阿姆斯特朗廠訂購超勇等戰艦。超、揚回國後不久,1884年中法爆發馬江之戰,福建水師全軍覆沒,洋務運動的標杆福建船政局損失慘重,而此時的北洋水師卻因為朝鮮發生「甲申政變」,日本染指朝鮮而不得不北上戒備。腹背受敵的危機使清廷上下大為驚駭,終於認識到建設海軍的重要,憤怒的光緒帝發布上諭:「懲前毖後,自以大治水師為主」。隨即建立了海軍事務衙門,開始進一步向西方國家外購軍艦。「致遠」和「靖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添購的。
北洋海軍共擁有大小艦船26艘。當時人們將北洋主力戰船的船名編成兩句順口溜:「七鎮八遠一大康,超勇揚威捎操江」。「七鎮」中的六鎮指的就是1875年到1881年間,陸續從紐卡斯爾訂購的六艘以「鎮」字開頭的蚊炮船。超勇和揚威是1881年下水於泰恩河畔的兩艘撞擊巡洋艦。而「八遠」中的致遠和靖遠則是1887年購買的新式穹甲巡洋艦,是北洋海軍中航速與射速最快的主力艦。
我從紐卡斯爾檔案館中獲得的一張泰恩河船廠的造船清單顯示,十幾年的時間裏,從「鎮」字號蚊炮艇到超勇級快碰船再到致遠級巡洋艦,中國始終緊跟當時海軍科技的最新技術潮流。長久以來,人們對北洋的軍艦性能落後頗多詬病,但實際上以19世紀的軍艦標準來看,這些泰恩戰艦幾乎都是當時同類軍艦中具有里程碑地位的「高科技」戰船。
整整120年前的1888年, 飄揚的龍旗下,幾乎集中了當時東亞技術最先進的軍艦,聚集了當時中國最優秀的將領。這支海軍甫一出世,就被時人推為世界第六、亞洲第一。但是它的命運卻如流星般迅忽。
艦隊尚在繈褓之時,似乎就閃爍着不祥的預兆。按照西方慣例,靖遠下水後的典禮上需要演奏國歌,然而當時的大清帝國並沒有法定的國歌,因此最終演奏的國歌竟然是一首《媽媽好糊塗》的民歌調子。
如果說1888年剛剛誕生的北洋海軍是當仁不讓的帝國驕子,那麼此時的大清朝廷似乎就是一位睡眼惺鬆的糊塗媽媽。考查史料我們發現,此後直至六年後甲午戰爭爆發,北洋再未向外國購買一艦,甚至艦上武備的更新也十分稀少。1891年,黃海鼙鼓已隱約可聞,掌管錢糧的戶部卻以經費緊張為由要求南北洋海軍停購外洋槍炮、船隻、機器。這種讓後人扼腕歎惜的轉變正是來自大清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們。
1885年中法馬江海戰剛剛結束不久,皇帝「大治海軍為主」的上諭言猶在耳,大清朝廷的關注焦點,就已經從帝國千瘡百孔的漫長海疆,轉移到了北京柳綠荷香的三海。根據北洋研究者姜鳴統計,1885年到1895年十年間,為了修建三海工程,總計挪借海軍衙門經費437萬兩。本應作為國防支柱的海軍衙門,儼然成了皇室濫用公款的黑金賬戶。而等到為了慶祝「糊塗媽媽」慈禧太后的60大壽,興建頤和園工程之時,皇室不但挪用大量海軍軍費,掌管海軍的醇親王甚至直接通過李鴻章給各地督撫吹風,要求各地籌款建園。
當時受僱為中國海關總稅務司的英國人赫德不禁感歎:「恐怕今日中國離真正的改革還很遠。這個碩大無比的巨人有時忽然跳起,哈欠伸腰,我們以為他醒了,準備看他做一番偉大的事業,但是過了一陣,卻看見他又坐了下來,喝了一口茶,燃起煙袋,打個哈欠,又朦朧地睡着了。」然而,這位糊塗媽媽天朝上國的美夢已經無法繼續下去了。
氣勢洶洶的近鄰日本,已經找上門來。中日兩國在近代化道路上情況非常相似。中國經歷鴉片戰爭的失敗,為抵禦西方列強的入侵「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時候,隔海相望的日本同樣也在為如何解決生存危機而掙紮。
1853年,大清咸豐五年,美國海軍準將佩里率領四艘軍艦駛入日本江戶灣,用艦炮強行逼迫鎖國已久的日本開放門戶。隨後西方列強紛至遝來,迫使日本簽訂不平等條約。1863年8月,英國借口英國人查爾斯.理查德森被薩摩藩殺死,悍然派艦隊炮轟鹿兒島市,造成大量無辜平民傷亡。此舉與第二次鴉片戰爭,法國以「馬神甫」在廣西被殺為借口炮擊廣州如出一轍。
中日兩國幾乎是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創立海軍。日本籌辦海軍的舉措與中國大致相當,也是從裝備艦船、培養海軍人才開始。1866年中國建立福建船政學堂,同年,日本在築地設立了海軍講習所;1867年中國江南制造局創立於上海,同年,日本橫須賀制鐵所成立。
1868年明治維新之後,日本政府收繳各藩軍艦,組建統一海軍,之後開始購船造艦。1868年中國建造了第一艘蒸汽戰船「恬吉」,
八年之後日本第一艘國產軍艦「清輝」下水。向國外訂購軍艦,日本也把目光投向了西方海軍強國。有趣的是,中國最先向英國購買的阿思本艦隊中的旗艦「
江蘇號」,在艦隊拍賣時被日本薩摩藩輾轉買走,改名「春日」成為藩主的座艦。1870年日本政府收繳各藩軍艦,1269噸的「春日」艦因其規模較大,成為日本海軍中的主力之一。
我在英國查找北洋海軍線索時,也總能發現日本海軍的身影。英國格林尼治海軍學院因座落在倫敦郊外的格林尼治而得名。19世紀末,中日兩國都曾有留學生在此學習海軍。
1877年到1889年間,北洋海軍從福建船政學堂先後選拔75名學生分三批赴歐洲學習,其中畢業於格林尼治皇家海軍學院者22人。這批人日後大都成為北洋艦隊中的重要將領。其中靖遠管帶葉祖,就是第一批中國留學生中的一員。葉祖出生於福建閩侯一個塾師家庭,1867年,由於家庭負擔重,放棄科舉考入福州船政學堂第一期駕駛班,一路成績優秀,1877年春作為第一批中國留學生進英國格林尼治海軍學院學習,以優秀的成績畢業。1878年8月派赴英國海軍「索來克伯林」號裝甲戰列艦與英國王太子同艦實習、「芬昔勃爾」號巡洋艦實習,三年期滿後回國。
同時期,日本也有很多留學生在英國學習,而且人數大大超過中國。時任駐英公使的郭嵩燾曾頗感擔憂地致函北洋大臣李鴻章:「日本在英國學習技藝者二百餘人,各海口皆有之,而在倫敦者九十人,嵩燾見者二十人,皆能英語。」此時的郭嵩燾已經看出日本海軍的崢嶸初露,預感到中國在這場變革中的緩慢與滯後。
日本早在1870年就確立了海軍留學制度。在這支留學大軍中甚至包括許多皇室成員,朝彥親王的15個侄子中有13個被送往國外留學,而原本已經出家為僧的東伏見宮嘉彰親王,為了留學英國還俗從軍。其他留學生則從幕末艦艇軍官和海軍兵學校中選拔,許多人都出身武士家庭,並在幕末的大亂中親身經歷了與英法等國的衝突,真刀真槍地參加過倒幕內戰。這些人學成後多成為海軍中的高級官員,明治時代日本海軍元帥及少將以上將領中許多都曾有過留學歐美的經歷。
而中國留學生的情況卻大不相同。從中山大學程美寶教授那裏,我得到一張格林尼治海軍學院1882年到1883年度的成績單。程教授在英國海事博物館的檔案中發現了列有中國學生李鼎新、陳兆藝和日本學生伊集院五郎名字的成績單。從單子上看,李鼎新成績排名第8、伊集院五郎排名第12,而陳兆藝排名第14。到甲午戰爭時,李鼎新為「定遠」副管駕,陳兆藝僅做到練習艦「威遠」的操練大副,而伊集院五郎已經身為日本海軍軍令部第一、二局局長,日後更成為日本聯合艦隊司令長官,海軍元帥。
日本留英學生中還出了另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那就是日後的日本海軍元帥東鄉平八郎。倒幕戰爭中,東鄉在薩摩海軍「春日」號上服役,參加了日本曆
史上第一次現代戰船之間的阿波衝海戰。1871年東鄉接到命令赴英學習。他到英國時根本無法進入格林尼治,只得前往樸茨茅斯進入泰晤士船員訓練學院,在皇家海軍老舊的伍斯特號木帆船上實習。那個時代,很多西方人將日本留學生當成中國人。東鄉的同學們戲稱他為「中國人莊尼」。他的老師亨德森.史密斯船長後來回憶說,「這個年輕武士不喜歡這種稱呼」,很多次他不得不用拳頭解決問題。
1881年清廷向阿姆斯特朗廠訂購超勇等戰艦,面對這些當時的先進軍艦,日本大受刺激。1883年日本海軍將中國正式確立為假想敵,開始時不斷以清軍為目標實施擴張計劃。1884年日本從阿姆斯特朗公司訂購浪速級巡洋艦以增強同中國抗衡的實力。大量能幹的日方人員、造船技師和工程師監督了這艘船的建造進程。1885年3月18日浪速下水,《紐卡斯爾日報》
記錄:阿姆斯特朗夫人在船首砸碎了一瓶香檳。
一個飄着雪花的冬日我到了威海。這座海濱小城,在甲午戰爭中成為兩國海軍最後的海上戰場。在一家名叫三國演義的餐廳,我和北洋海軍研究會會長陳悅夫婦討論起了19世紀末中、日、英三國海軍的故事。「在19世紀,中日海軍對外購艦活動幾乎呈現出一種互為刺激,你追我趕的局面。日本第一艘取消風帆的全蒸汽動力鋼制軍艦築紫和超勇、揚威是同一級軍艦,而吉野和致遠有傳承關係。」 陳悅說。
泰恩河畔,中日兩支海軍的歷史也因此交織在一起,並始終處於一種微妙的動態博弈之中。紐卡斯爾的船台上,中國的龍旗和日本的太陽旗幾乎是此昇彼降。
我手中那張阿姆斯特朗公司的船廠清單上,日本戰艦的名字一個接一個地出現:築紫、浪速、高千穗……1892年泰恩河畔迎來了另一群日本海軍,他們是為接收吉野而來。吉野號防護巡洋艦由英國著名造艦專家瓦茨爵士設計,排水量4100噸,最高時速高達23節,裝備了阿姆斯特朗公司最近研發的速射炮。
從浪速到吉野,日本海軍不斷擴軍備戰,總計新添海軍噸位17799噸,已經不聲不響地迎頭趕上北洋海軍的規模。
吉野交付之後,阿姆斯特朗公司曾向中國推銷待售的另一艘同型巡洋艦。該艦無論排水量還是武器裝備都優於吉野。然而,此時戶部和海軍衙門忙着為慈禧太后60大壽籌集款項,已經停止購艦。
葉祖從格林尼治畢業的那一年,年輕的東鄉也結束了自己七年的留英生涯,即將跟隨日本向英國定購的第一艘鐵甲艦「扶桑」號一起回國。「扶桑」回國的儀式上,受邀致辭的中國駐英使節借祝賀日本海軍新船下水之機,表達了中日兩國「除非作為盟友,絕不互發一彈」的希望
。然而,坐在聽眾席裏的東鄉卻似乎對此並無同感。16年後正是他指揮紐卡斯爾建造的浪速開炮擊沉中國運兵船「高昇」號,第一個燃起了甲午海戰的戰火。
1894年9月17日,中日艦隊主力終於在黃海狹路相逢,泰恩河戰艦之間展開了殊死的搏鬥。這場人類歷史上第一場蒸汽軍艦之間的對決持續了五個小時,以日本艦隊率先撤出戰場告終。然而,北洋艦隊也遭受重創,三艘泰恩河下水的軍艦,超勇、揚威、致遠全部葬身海底。
海戰中,無防護的超、揚在裝備有大量速射炮的吉野、高千穗、浪速等艦的猛烈炮擊下燃起大火,這兩艘特意為撞擊戰術而設計制造的「飛毛腿」碰撞巡洋艦,還未使用過自己引以為傲的鋒利撞角就沉沒於黃海怒濤之中。它們雖然在海戰中表現出了超常的勇敢,但卻未能揚威海上。在海軍技術發展一日千里的時代,
停滯不前只有被動挨打。
致遠在旗艦被圍攻失去指揮能力之時,毅然升旗領軍。在日軍的猛烈炮火下,致遠多處起火,艦體傾斜。為了掩護正在與大火搏鬥的旗艦,致遠最終選擇
了同歸於盡的撞擊戰術,但最終在距敵艦吉野只有幾百米的距離爆炸沉沒。致遠的姊妹艦靖遠,是黃海大戰中唯一幸免於難的英制軍艦,但「水線為彈所傷,進水甚多」。靖遠艦長葉祖在致遠沉沒後,升起指揮旗接替指揮艦隊的任務,整隊再戰,一直苦撐到日本聯合艦隊因天晚撤離戰場。
靖遠最後的歸宿在劉公島。1895年2月8日,日軍對躲避在威海衛劉公島的北洋海軍殘部進行輪番攻擊。高懸提督旗的靖遠艦遭到集中炮擊。靖遠艦被敵炮擊中要害,「弁勇中彈者血肉橫飛入海」,場面極其慘烈。為免軍艦落入敵手,靖遠艦第二天(10日)自爆沉沒。隨着艦隊主力戰艦逐一沉沒,陸上炮台相繼失守,北洋艦隊已成甕中之鱉。1895年2月12日,另一艘紐卡斯爾生產的鎮北號蚊炮艇,高掛白旗向日本投降。17日上午日本聯合艦隊正式占領威海。北洋殘餘的泰恩河軍艦:鎮東、鎮西、鎮南、鎮北、鎮邊、鎮中和剩下的濟遠、平遠、廣丙等十餘艘軍艦都為日本所俘獲。
我向陳悅提起凱斯先生所說的甲午海戰是一場「泰恩河戰艦之間的戰鬥」--同為英國制造,為甚麼日本的浪速、吉野打敗了致遠、揚威?陳悅更願意把中日英制戰船的關係比作四世同堂的關係,「按照建造時間,超勇,揚威是祖父輩,浪速是父輩,致遠是子輩,吉野是孫輩。」北洋確實曾為亞洲第一艦隊,但只是1888年的第一艦隊。北洋成軍時正逢世界海軍科技大變革的時代,不思與時俱進,至甲午之時,「已是孫子打爺爺的局面了」。甲午海戰時,雖然北洋艦隊在噸位上依然高於日本,但是其亞洲第一的排名卻早已名不副實。
甲午戰爭中,中日兩國主力戰艦的技術差距,幾乎相差十年。這段時間裏,世界海軍技術在大口徑速射炮、高速艦船、無煙火藥方面取得了重大進步。這些新科技都出現在1885年至1894年間,其在海戰中的效能,都在甲午海戰中得到了體現。以速射炮為例,日清兩軍在甲午前夕,速射炮比率已達192
:27。據日本戰史記載,海戰中,定、鎮、來、靖四艦分別中彈195、220、225和110發之多。無怪乎戰後日本鑒於阿姆斯特朗速射炮的出色表現,要授予制造者威廉.阿姆斯特朗以勳二等旭日章的獎勵。
根據陳悅的研究,在彈藥方面中日也存在巨大的差異。「日本不但裝備發射後不會產生濃煙的裝包棉火藥,還秘密使用了一種自己研制的彈頭裝藥--苦味酸炸藥作填充藥。使用這種裝藥的炮彈性能驚人,炮彈極為靈敏,即便碰到繩索都能引發爆炸,爆炸後不僅會產生衝擊波和破片,還會產生溫度極高的火焰和有毒黃煙。火焰會像汽油一樣四處流動。」
除了軍事技術層面的問題,北洋海軍在後勤和管理上也存在着嚴重的問題。「蒸汽艦船時代,燃煤直接影響戰鬥力。然而就是這個煤的問題一直是北洋提督丁汝昌的心頭大患,」北洋研究者孫建軍說。長期以來北洋艦隊的燃煤供應數量不足,戰備用煤屢催不至,而且艦隊用煤質量也得不到保證。陳悅補充說:「劣質煤的另一個後果就是妨礙了軍艦的鍋爐。」北洋的泰恩艦船出廠時的航速都算是同類軍艦中的佼佼者,然而及至甲午海戰時除了致遠和靖遠因為艦齡尚小還能保持18節左右的航速,北洋其餘各艦只能維持在14至15節之間,甚至更慢。
不僅如此,北洋的日常維護也很成問題,據記載很多北洋軍艦一放炮,船幫上鐵鏽直落。陳悅不無遺憾地說:「這也不能完全怪北洋官兵的保養不力。北洋海軍自成軍之日就沒有二線艦隊,而它的巡航任務非常繁重,每年需從北起海參崴、南到新加坡,沿中國海岸線來回巡航。而且到甲午海戰時,有些艦船,如早期的超、揚,艦齡已過十年,基本是要淘汰的軍艦。」
這場慘烈的海戰結束了,分屬中日兩國的泰恩河戰艦各自得到了不同的命運。北洋被俘的「泰恩河戰艦」隨後被編入日本艦隊,「鎮中」與「鎮邊」兩艦甚至還在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中國時被日軍派赴大沽口,執行巡邏任務。而這場大戰對中日兩國都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1895年4月17日,戰敗的中國簽訂了《馬關條約》,被迫割讓台灣,賠付巨額戰爭賠款。日本先後從中國獲得了2.3億兩白銀,中國的經濟和剛剛起步的洋務運動陷於崩潰,而日本卻得以運用這筆巨大的賠款振興經濟,完成軍事現代化。就是從1896年到1906年這段時間中國和日本的國運迅速拉開了距離。
紐卡斯爾泰恩河畔的船台上一艘接一艘地生產着懸掛太陽旗的軍艦--淺間、常磐、初瀨、八島、富士……它們噸位更龐大,技術更先進。甲午海戰僅僅11年後的1906年4月,又一批日本海軍官兵來到紐卡斯爾接收即將下水的戰艦鹿島。鹿島號是埃爾斯威克造船廠為日本帝國海軍建造的最後一艘戰艦。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從此日本已經不需要其他國家為它制造軍艦。日昇之國現在已經有能力自己建造戰船。折戟沉沙的中國海軍也曾設法亡羊補牢。
泰恩河畔先後又有幾艘中國軍艦下水
。1911年10月23日,紐卡斯爾雲淡風輕,清朝駐英特命全權公使劉玉麟的女兒將一瓶香檳砸碎在巡洋艦「肇和」的船首,一面醒目的黃龍旗徐徐昇上桅杆。
然而,這卻是紐卡斯爾升起的最後一面龍旗。此時的中國正處在風起雲湧的革命之中,距「肇和」下水僅僅13天之前,武漢三鎮的革命軍已經打響了辛亥革命的第
一槍 。「肇和」歸國之時 ,大清帝國已經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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