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4日 星期三

楊天石:翁同龢罷官問題新探

熟悉中國近代史的人都知道清末有個夭折的維新變法運動,都知道曾被康有為譽為「中國維新第一導師」的翁同龢卻在維新運動剛開始時被「開缺」。研究翁因何被罷官以及被誰所罷官,是研究維新運動一個重要的關節點。多年來,絕大部分學者都認為,這是西太后反對變法的重要安排,光緒皇帝出於被迫。但是,西太后最初並不反對變法,關於翁同龢被罷官出於西太后懿旨的各類記載,不是出於傳聞,就是出於猜測,無一可以視為確鑿有據的信史。


一、維新運動時,翁同龢身兼數職,權極一時,但由於舉借外債、內債和處理膠州灣事件「吃力不討好」,遭到了一些官僚的彈劾

研究是誰罷了翁同龢的官,首先要研究翁被罷前的朝局和人事安排。維新運動進入高潮前,翁同龢身兼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等職,權極一時。這一時期,翁同龢做了兩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一)舉借外債、內債。《馬關條約》規定,清政府須向日本賠款兩億三千萬兩白銀。翁同龢身為戶部尚書,籌款還債是其職責。《條約》簽字不久,翁同龢即開始向俄、法、英、德等國借款。此外翁同龢又發行國債,以昭信股票為名向國內官民各界借貸,同時加征鋪稅、房捐等稅。
(二)處理膠州灣事件。1897年11月,德國以兩名傳教士被殺為由,派遣軍隊搶佔膠州灣,向清政府提出六項照會。交涉中,翁同龢擔心事態擴大,採取「低顏俯就」的軟弱態度,所擬答覆德方的「照會稿」不僅奕訢不以為然,連西太后都覺得「甚屈」。

上述二事都受到言官和個別地方官僚的批評。1898年3月,御史何乃瑩、徐道、高燮曾等人陸續上奏,批評發行昭信股票過程中的弊端。同年4月,安徽藩司於蔭霖上奏,指責翁同龢辦理膠州灣事件之不當,「外則徇德人之請,內惑於張蔭桓之言,以至於今日無所措手」。

上述言官彈劾對光緒皇帝和西太后有影響。6月10日,光緒發布上諭云:榮祿著補授大學士,管理戶部事務。在翁戶部尚書一職之上加了一個「管部大臣」榮祿,顯然與言官對翁舉借外債、內債的批評有關,但「上諭」並不曾免去翁的任何職務,更不曾觸動翁的其他權力,可見光緒皇帝和西太后對言官的彈劾並不過分重視,還不想對翁採取大動作。


二、維新運動開始後,翁卻顯得「過於持重」,並與急於變法的光緒皇帝多次頂撞,已被光緒皇帝視為維新變法的障礙

只是在五天後,情況才突然發生變化。6月15日,光緒皇帝再次發布上諭,將翁同龢「開缺回籍」,同時命王文韶迅即來京覲見,直隸總督著榮祿暫行署理。這兩道上諭相距時間極近,可見罷免翁同龢是突然起意,而非早有預謀,因此,不得不採取緊急措施:調王文韶來京以填補翁同龢的空缺,以榮祿署理直隸總督,填補王文韶入京留下的空缺。倘使6月10日發布第一道上諭時就有罷翁之意,就沒有必要分成兩步,更沒有必要命榮祿「管理戶部事務」,過幾天再挪到「署理直隸總督」的位置上。

如果上述分析可以成立,那麼,罷免翁同龢的直接原因就要從光緒皇帝發布6月10日的上諭以後去尋找了。6月12日,翁同龢與光緒皇帝之間發生嚴重衝突。翁同龢日記云:「上欲於宮內見外使,臣以為不可,頗被詰責。又以張蔭桓被劾,疑臣與彼有隙,欲臣推重力保之,臣據理力陳,不敢阿附也。」可見,翁同龢和光緒皇帝當日的衝突有兩方面內容:一是接見外國使節的禮儀,二是提拔張蔭桓問題。

清初以來,清朝皇帝會見外國使節的禮儀一直是重大爭論,雖不斷改進,但始終沒有將「洋人」平等相待。光緒皇帝久有進一步改革的願望,但屢屢受到翁同龢的反對。1898年春,光緒皇帝批准外國使臣的車馬可以直入禁門,但翁同龢反對。6月初,光緒皇帝擬在乾清宮接見外國使臣,翁同龢再次反對。12日,光緒皇帝重申此意,遭到翁的又一次反對,因而「頗被詰責」。從翁自己記下的這短短四個字,不難想見當年君臣互相辯駁以及光緒皇帝動怒的情況。

張蔭桓是康有為同鄉,長期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任職,又曾出使美、日、秘三國,見識開通,支持維新,是光緒皇帝企圖重用的人物之一。5月17日,徐桐參劾張蔭桓「居心鄙險,唯利是圖」。同月末,王鵬運繼續參劾翁同龢與張蔭桓,「奸庸誤國,狼狽相依」。但光緒皇帝不為所動,他一面表示要將王「交部議處」,一面要翁同龢「推重力保」,意在為重用張蔭桓掃除障礙。不料翁同龢很倔強,就是不肯推薦張蔭桓,以致和光緒皇帝長時間頂撞,「臣據理力陳,不敢阿附也。語特長,不悉記。」從這短短的幾句話中也不難想象翁頂撞光緒皇帝的激烈程度。

不幸的是,第二天又發生翁同龢阻擋光緒皇帝召見維新派人員之事。據《翁同龢自訂年譜》記載:6月13日徐致靖奏保康有為、張元濟、黃遵憲、譚嗣同、梁啟超為「通達時務人材」,求才若渴的光緒皇帝意欲即日召見,但翁同龢卻主張「宜稍緩」。

翁同龢與光緒皇帝的衝突非僅上述數事,膠州灣事件,二人之間即沖突不斷。年輕氣盛的光緒皇帝不可能事事忍耐,長久忍耐。頒布《明定國是詔》後,光緒皇帝急於任用新人,迅速推行變法,卻一再受到翁同龢的阻撓和反對,這樣,儘管翁同龢與光緒之間有多年的「師生之誼」,甚至有過「情同父子」的經歷,然而在翁同龢一次又一次地頂撞之後,他已被光緒皇帝視為維新變法的障礙,其被「開缺」的命運就是必然的了。

  
三、揆諸史實,翁同龢被罷免,其與光緒皇帝關係的惡化應是主因,而西太后方面,則是次因

「開缺」上諭寫道:「協辦大學士翁同龢近來辦事多不允協,以致眾論不服,屢經有人參奏,且每於召對時,咨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見於詞色,漸露攬權狂悖情狀,斷難勝樞機之任。」研究該上諭,可知將翁同龢「開缺」理由有二:一是「近來辦事多不允協」,其內容當即上述舉借內外債及處理膠州灣事件,但是,前文已述,光緒皇帝對有關彈劾並不十分重視,而其真正原因則顯然是,「每於召對時,咨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見於詞色,漸露攬權狂悖情狀」,其所指,當即上述翁同龢與光緒皇帝的一系列衝突。這些衝突都發生於君臣「召對」之間,光緒皇帝如冬日飲冰,點滴在心,而西太后則不會很清楚。即此一點,亦可以明,「開缺」上諭為光緒親筆,出自本意,而非西太后干預。

那麼,西太后是否和「開缺」翁同 毫無關係呢?也不,她是此事的批准者。理由很簡單,西太后長期掌握最高權力,罷免翁同龢這樣的大臣可以說是當時的頭等大事,光緒皇帝不可能不和西太后商量。如果西太后不同意,光緒皇帝決不可能一意孤行。西太后之所以批准光緒皇帝的要求,而未提出異議,原因複雜。

翁同龢受到過西太后的寵信,多次受到西太后召見,所受恩寵,一時少見。但是,自1894年(光緒二十年)珍、瑾二妃事件,寵信漸衰。當年11月,西太后借口「有祈請干預種種劣跡」,將光緒皇帝寵愛的珍妃、瑾妃降為「貴人」。此事是西太后打擊光緒皇帝親信的開端。事件中,翁同龢再三要求西太后「緩辦」,並且抬出光緒皇帝相抗,當面詢問西太后:「上知之否?」12月,安維峻上奏,請殺對日妥協的權臣李鴻章,聲稱和議為「皇太后旨意」,並尖銳地提出:「皇太后歸政久,若遇事牽制,何以對祖宗天下?」光緒皇帝指示拿交刑部治罪,但翁同龢卻以安維峻「究係言官」為理由要求從寬處理。這些,都會引起西太后對翁的不滿。

西太后的特點是敢於重用漢臣,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都受到她的信任。沒有充分必要,她不會輕易甩棄翁同龢。這以後的一段時期內,西太后與翁同龢之間還維持着既不算好也不算壞的關係。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1898年5月底,恭親王奕訢去世。張謇的兒子張孝若寫道:

  等到恭王一死,小人漸漸出頭擅起權來,在太后那一方面,就要排斥翁公,使帝黨孤立;在帝這一方面,此時已經懷了變政的決心,覺得翁公過於持重,常常掣他的肘,心上也不願意。所以太后既要去翁,他也無可無不可。

這裡所說的「小人」,乃指剛毅。剛毅與翁同龢素不相合,某次二人論事,意見衝突,幾乎當面翻臉。奕訢去世,剛毅為防止翁的權力繼續上升,向西太后「進讒」是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西太后當然也有排斥翁同龢之意。

張謇是翁同龢的門生,與翁相知甚深。戊戌政變,翁同龢曾將他和光緒皇帝關係的部分情況告訴張謇,張謇又告訴了張孝若。上述光緒皇帝覺得翁「過於持重」,苦於被「掣肘」等情,非局外人所能知,當亦出自翁同龢本人。張孝若敘述此段歷史時,不採光緒帝被迫之說,而從西太后和光緒皇帝兩方面分析翁同龢被罷官的原因,是有道理的。揆諸史實,光緒皇帝與翁同龢之間關系的惡化應是主因,而西太后方面,則是次因。

作者係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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