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0日 星期二

梅蘭芳與胡蝶戰時在香港

  作者和久田幸助,是日本的廣東語專家,戰時被徵服役,編入香港佔領軍,在報道部任「藝能班」班長。曾負責戰時的香港劇藝工作,故與影星伶人有所接觸,因有袒護中國人的嫌疑曾遭日本憲兵隊拘捕。本文即回憶其與梅蘭芳、胡蝶交往的經過 ﹔對梅胡二人的民族氣節和人格備加贊揚,對日軍的強橫迫害做沉痛指責。 
  
  戴雪白手套的男人

  我初次與梅蘭芳會面,記得是一九三八年春天在香港。

  一九三七年七月,發生盧溝橋事變。中日戰爭開始之後,上海、南京、徐州、武漢、廣州等中國各大都市相繼落於日軍之手,各地的難民都匯集到戰火未波及的香港。

  有一天下午,我到香港告羅士打酒店去飲茶,發現在鄰桌,有一位帶雪白手套的中年男子,帶了三四個人,也在飲下午茶。因為在不知寒冷的香港,不需要戴手套,我覺得很稀奇而注視那個中年男子,他原來就是梅蘭芳。

  關於白手套的事,
來我曾問一個懂得京戲的中國人,他告訴我說:

  「因為是男青衣,對於手必須妥為保護。」

   香港是一個狹小的地方,以
又在海岸上、街上,見過梅蘭芳好多次,就在那個時期,利舞台貼出了梅蘭芳上演收山戲的廣告。連著幾晚演出的諸如「天女散花」、「霸王別姬」、「西施」等,全都是拿手好戲。因為要看這個絕代名伶最的舞台表演,我每晚都沒放過,一位京劇行家的中國人告訴我說:

  「梅蘭芳現在已經四十四五歲了。他的巔峰時期是十六七歲。現在所看的,可不是當年的虞美人和西施啦!」

  就在數年之
,不可知的命運之繩,把我和梅蘭芳牽連一處,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情。

  希望過安靜的生活

  一九四一年所謂「大東亞戰爭」(即太平洋戰爭)爆發,十二月二十五日,日軍佔領香港,我因為研究廣東語文而被徵用,參加了佔領軍。

  我被編在報道部工作,掌管與廣東語有關的工作,即統制電影、戲劇及其他藝術活動,報道部下設一「藝能班」,我被任命為班長。

  英國當局為了准備戰爭,曾存貯了大量的糧食,甚至有的劇院都改做了糧倉,日軍佔領香港
,控制了全部倉庫,市面上一粒米也不見了。

  當時香港居民開始陷於缺糧的災難,可是日軍當局並沒有設法解救糧荒。

  我因為有許多中國朋友,市面上發生的事情,很快就傳到耳裡來。不管其他部門怎樣,我將「藝能班「有關的人士,如電影制片廠、電影院、劇團、戲院的員工和家庭,全部實行登記,在日軍佔領的第五日,即開始了配發糧食。

  為了配糧的事情,我曾與報道部長和佔領軍參謀長,進行了頑強的交涉。我對他們說,如果連這點表示善意的事情都不做,便無法得到居民的合作了。

  於是梅蘭芳也在這一措施下領到配給的糧食。當時我曾想過怎麼對待這個舉世聞名的藝人,我認為必須自己直接先和他談談。

  當時日軍的方針是很清楚的,那就是集中一切人和物,協助「大東亞的建設」。我負有這個責任,也必須向梅蘭芳提出這種要求,但是我向他提示了三個保証:

  一、妥善保護他的生命和財產。

  二、尊重他的自由。如果他感到不能接受日方的做法,想去重慶的話,及時無條件放他到重慶去。

  三、不損害中國人的自尊心,中國人和日本人,站在平等立場互相合作。

  以上三個條件,並非上峰的指示,乃出於我個人的考慮。

  對我的要求,梅蘭芳這樣回答:

   「我所以來到香港,是因為不願卷入政治漩渦。現在中國分成兩個,蔣介石先生的中國和汪精衛先生的中國。我和蔣先生和汪先生都是好朋友。我作為一個朋友來說,對兩人任何一方都不應接近。為了這個緣故我才來到香港,今
我仍希望過安靜的生活,如果要求我在電影舞台或廣播中表演,那將使我很為難……」

  我充分理解了梅蘭芳的立場,並且照他所說的互相約定,使他過安靜的生活。那以
我堅守彼此的約定,從來沒有要求他演戲或廣播。

  還有,我去拜訪他,都盡量地審慎從事;可是
來我與他仍在一起吃過好幾次飯,他有一次在閑談中表示:

  「我的家原來在上海,想回上海去,希望替我辦手續。」

  我就很快地為他辦了手續,備妥了護照,讓他回上海去了。

  亡命日本的傳說 

  梅蘭芳去上海之
,我因工作忙碌,對他的事情就逐漸淡忘了。翌年(一九四二)春天,我因公去上海。當時從香港到上海,要坐三天的船。在船上遇到一個年及花甲的中國人,和我攀談起來。

  「這位是和久田先生吧?我是梅蘭芳的朋友。從梅蘭芳那裡常聽到你的事情。」

  他在談話中曾問我,在上海住多久,住在哪個旅館等等。

  到了上海,下船的時候,我曾說:「請代我向梅蘭芳先生問好。」遂與他分手。第二天早晨,我在旅館才睡醒,正在洗臉,聽到有人來敲門。打開門一看,只見梅蘭芳一個人立在那裡,白淨豐滿的臉上浮著微笑,我立刻請他進來。他說道:

  「昨天晚上,朋友告訴我,你來到上海,我就趕著來看你。」我受到溫文有禮的歡迎。

  問過我停留上海的時間及情況之
,他又說道:

  「希望在一起吃個晚飯,順便領你逛逛,你對
麼地方有興趣請告訴我。」

  我不客氣地說道:

  「現在如果上海有京劇上演,我想去看戲。」

  「恰好,最紅的李少春正在『大世界』演唱,一起去看吧!」

  第二天吃過晚飯,我們一同去看李少春的孫悟空,當時李少春還很年輕。第二天下午,我就要離開上海。

  早晨我整裝待發,又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又見到梅蘭芳的笑臉。

  「來向你道別。」他說著話,手中遞過來一卷東西。又說道:「這是我亂書的一個扇面。我姓梅,所以畫的是梅花。在戰時,沒有
麼好東西送給你。非常不好意思,如不嫌棄請收下。」說著和我握了握手。

  我雖然早就知道中國人講究禮儀,可是我仍深被這樣鄭重的禮貌所感動。當時不禁用力回握他的手。從那以
,我就再也沒有見到梅蘭芳。

  梅蘭芳為了抗日留了八字胡鬚,是有名的佳話,可是我所認識的梅蘭芳並沒有胡鬚。留胡鬚是那以
的事情。

  梅蘭芳畫的梅花,並未被戰火燒掉,今天仍挂在我的書房裡。

  胡蝶托我買口紅

  當時如果說梅蘭芳是京劇大王,那麼胡蝶可以說是電影女王。

  她住在九龍塘裡面一所幽靜的住宅裡。同住的有她的母親、丈夫和兩個孩子。

  因為她是廣東人,我又懂廣東話,所以常常通電話。有一次她在電話中托我一件事。

  「有件事麻煩你,等你下次來舍下的時候,請替我買些唇膏好不好?你知道,我一向是不出街的……」

  她所說「我一向不出街」云云,含有不高興日本人的意思。

  因為無論是廣州或是香港,在日軍佔領的都市,各街角都堆起沙袋,由憲兵站崗放哨。中國人通過步哨之前必須深躬敬禮,如果步哨看著不順眼,還要搜身檢查。

  雖然設哨的目的在防備游擊隊,可是對於通行的中國人,每因忘記鞠躬或態度不夠恭敬,即遭日本憲兵毆打﹔單是這一件事,就強烈地損傷了中國人的尊嚴。

  胡蝶有兩部轎車,都被日軍徵用了,以至不能出街,這本是大為憤慨的事情,可是她卻笑著說:

  「因為是在戰爭,這些事只好忍耐。」

  有一次我去拜訪她,看見一個士兵的影子從
門跑出去。

  我就問道:

  「那些日本兵跑來這裡幹
麼?」

  她笑著答道:

  「是來要手錶的。我若是有的話就給他們了。這附近駐了好多日軍,所有的錶都已經給光了。」

  我以一個日本同胞,對此深感恥辱,於是說道:

  「不能容許這麼亂來,布告上明令禁止的事情,我將去調查一下,看是哪一部分的兵,把拿去的錶送回來。」

  相反的,她以教訓我的口氣答道:

  「因為是在戰時,這種事情,任何一國的軍隊都難免的,我覺得沒
麼。你也不必介意了。」

  「幫助我到重慶去!」

  在上述情況下,約在一年之間,胡蝶家中較值錢的東西,都送給了不請自來的客人。在快要過年的時候,一天佔領軍參謀長打電話給我:

  「一位從東京來的將軍,無論如何想見見有名的女明星胡蝶,要請你安排一下。今天晚上為將軍設宴,胡蝶如果能夠參加是最好的機會。」

  當時我答稱,胡蝶住在九龍塘,通常完全不出街,如果請她來香港參加宴會,希望派車去接她。另一方面我立刻把消息通知了胡蝶。胡蝶和往常一樣自然,非常輕鬆地答應了。

  當晚七點鐘,在一廣東酒樓為將軍設了酒宴,照預定時間開始,我也出席了宴會,在座的人都為一睹胡蝶的豐採而翹首盼望。可是時間已過了七點半,眼看就要到八點了,不知為何仍不見胡蝶的影子。

  參謀長不用說直向我使眼色,我也等得焦急,就打電話到胡蝶的家中,並向各處打聽聯絡,都不知她的下落。

  就在這種情況下,大約等到八點半的光景,胡蝶才出現了。

  經過修飾的胡蝶,愈發顯得雍容華貴,使沒有女性的宴席,立時增加了光彩,她先向參謀長和將軍說了幾句應酬話:

  「到得太遲了,真抱歉。因為途中感到不舒服,休息了一下。幾乎想折返原路回家去,因為已經約好了,所以還是趕來與各位見個面。對不起,只能與各位乾一杯,我就得回去了。」

  說完,她拿起酒杯,向在座的人逐一敬過酒,即匆忙地走了。

  我從背影看出來,她的身體非常緊張,完全沒有素日那樣輕鬆和易的氣氛。這使我益發感到不安,等宴會完了,我就在酒樓中給胡蝶打電話。她好像劇烈地哭過,以從來沒有過的激動聲調,反覆地說著兩句話:

  「馬上請你來一趟。有話要向你說。」

  等我一到了她家裡,見了面她就突然對我說:

  「照我們的約定,請讓我們到重慶去。我向來以為處在戰時,所有的事情,我都忍受了,可是今晚上的事,我不能忍受。我有生以來,沒受過那樣的侮辱。」

  她以無法控制的激動,半哭著這麼說。

  碼頭上被罰站 

  胡蝶在憤怒、哭泣和激動之下說出來的受辱事件,大概情況如下。

  照著約好的時間,參謀長的車在六點半鐘到了胡蝶的家,打扮好了的她,即乘該車離家而去。

  從九龍到香港來,必須先到油地的過海碼頭。當車子通過油地的日軍哨崗,
面突聽日本憲兵喝令停車的聲音。

  車停之
,憲兵走過來,以半吊子的廣東話,命令胡蝶下車;於是責問她,為麼在通過哨崗時,不像其他中國人一樣,先下車鞠躬敬禮再通過。

  她嚇得用結結巴巴的日語、英語加上廣東話解釋說,「今晚是應貴國參謀長的邀請,很久完全沒有出過街,
麼地方有哨崗都不知道。因為坐在車裡邊,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又連說了幾次請原諒的話。

  可是對她的解釋愈來愈生氣的憲兵,用她聽不懂的話痛罵她,不予寬恕,並加處罰,命令她:「站在這裡!」

  她被罰站的地方,在油地渡船碼頭的前面,時間正在香港九龍人們往還最頻繁的日暮時分,憲兵監視著這個盛裝赴宴的女明星,四周筑起人牆圍觀。

  在這種情況下,她被罰站了一個多小時,並反覆受那憲兵惡作劇的騷擾,好容易挨到「你可以走了」的命令。因為受了太大的羞辱,哭都哭不出來了,到此她結束了談話。據知,在場的參謀長的司機,則始終袖手旁觀。

  這是萬萬想不到的事情,我完全與胡蝶同感,當時我對她說道:

  「請給我一天的時間,一定要把鬧事的人找出來加以懲罰。之
,如果你仍要去重慶的話,你可以完全自由行動。」

  為了向參謀長報告,我立刻又趕回香港來。

  憲兵隊反措是造謠

  我回到香港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鐘。馬上與參謀長取得聯絡,向他報告了事情的大概情形。參謀長也大為震驚,立刻就打電話給憲兵隊長--命令調查胡鬧的人,並限令明天上午回報。當時我感到,即使處分了胡鬧的憲兵,也難使胡蝶息怒了。

  第二天上午,參謀長在電話中告訴說:

  「究兵隊長說,憲兵隊沒有這樣一個人。他還說,一定是對憲兵隊有惡意的人,在制造謠言,表示非常憤慨。」

  我大為吃驚,忙把事件經過又說了一遍,力言確是事實,絕非謠言;參謀長夾在我和憲兵隊長相反的意見之間,對這事件感到很難處理了。

  在事件尚未廓清的情況下,約近正午時間,我想起應向胡蝶聯絡一下,於是打電話給她。可是只聽嗚嗚的電話鈴叫,很久很久沒有人接。我心想:

  「難道真的已出發去重慶了嗎?」

  我所以想到「真的」二字,因為我對胡蝶所受的屈辱感估計得太輕了。就在當天早晨,胡蝶和全家,動身去了重慶。

  她在銀行的私人保險箱裡,存有很多的金子和貴重品,不用說都來不及取出,幾乎是身無長物,如被追捕一般地走了。

  九龍半島三面環海,她大概設法避過日軍耳目,在某處坐了漁船,拼命掙扎逃出去的。

  事實上胡蝶化裝成一個貧家女,有如賽珍珠在《大地》中所描寫的阿蘭,脫出虎口逃到重慶方面廣東省政府所在地的韶關,五天之
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全世界。

  高興的蔣介石,派一架專機把她接到重慶去,並予盛大的歡迎,使之成為激動人心的新聞。

  這個消息震動了東京的參謀本部,並責問香港總督,為甚麼讓胡蝶從香港逃走。

  (摘自《中國戲劇大師的命運》,作家出版社出版,定價: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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