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3日 星期三

許驥:誰仍活在馬文輝的陰影下 香港自治運動的啟示

連「港獨分子」也不支持港獨 55年前的一場自治大夢

2015年6月22日

【明報專訊】編按:據說香港出現了「港獨」組織,甚至是涉及暴力的「港獨」組織。事實真相有待證明,但過去數十年間,確曾有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出發思考香港的前途路向,其中,有些路向確曾被指為「港獨」,可是,左搞右搞,搞到最後,這些疑似「港獨分子」竟亦聲言:「我們了解獨立是不切實際的」和「香港根本就不可能成為獨立國家。」自由作家許驥,查閱文獻檔案,整理了這場疑似「港獨」卻其實不是港獨的陳年歷史, 撰而為文,一連兩天,引領我們一起思考背後的含意與荒唐。

一個人名,忽然被人從歷史中重新挖掘出來。這個人,名叫「馬文輝」,有人稱其為「港獨之父」。馬文輝是著名華僑商人馬應彪之子,是香港第一間華資百貨公司先施的少東主,這給馬文輝披上了一層翩翩公子的色彩。然而他並非紈袴子弟,在英 國完成學業後,積極投身香港的政治運動。據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他在香港創辦「聯合國香港協會」(下稱「協會」)、「香港民主自治黨」(下稱「民自黨」)等政治團體,爭取香港的「民族自決權」,乃至爭取香港「獨立」。

但是問題來了,為甚麼這位聽上去很重要的人物,卻被湮沒在歷史中,後來數十年幾乎完全沒人知道了呢?本文想要挖掘與探討的,正是民自黨創辦期間的1960年代初,香港的所謂「自治運動」究竟做了些甚麼。


全球脫殖運動與香港民主自治黨成立

1963 年9月28日,香港《英文虎報》刊登短文,題目為〈自治之路〉,介紹了正在籌備中的「香港民主自治黨」的一些情况。文章分析了香港自治的可能性:一方面, 指出香港民眾或許還沒有做好面對政治壓力的準備;一方面,也指出對獲得自治之渴望的真實性,尤其是在這股力量尚未轉變成為暴力抗爭之前,當局應該慎重考慮。其實,早在當年6月,情報部門就已經獲知有人正在計劃成立一個名叫「香港民主自治黨」的組織,幕後推動者就是馬文輝。他於1953年創辦協會,民自黨實際上就是在協會的基礎上分裂出來的一個政團。

須知道1960年代初,全世界對像香港這樣的殖民地,是怎樣一種基本態度。1960年12月 14日,聯合國通過了全名為《給予殖民地國家和人民獨立宣言》的「第1514(XV)號決議」,其中有規定如:「所有的人民都有自決權;依據這個權利,他 們自由地決定他們的政治地位,自由地發展他們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於此之後,全球掀起一股脫殖熱潮,不少殖民地,例如馬來西亞、新加坡就是在1960年代獲得獨立的。所以,馬文輝於1961年開始便稱,聯合國香港協會的目的「不是對抗殖民政府」,而是「踐行聯合國的決議」。

馬文輝給英國人留下最為深刻的印象,就是無論在哪裏,他都穿一身中式長衫。經過報紙的宣傳,民自黨的活動就公開於天下了。1963年12月21日,在香港大會堂,召開首 次民眾大會。會上,馬文輝作為主席致辭,後來成為民自黨主要負責人的張六師,則作題為〈香港民主自治運動的回顧與前瞻〉之演說。大會結束後,「當場要求入 黨者逾二十餘人、情緒熱烈」。

看到民眾大會的效果頗好,於是趁熱打鐵。1964年1月18日,在香港大會堂,民自黨又組織了第二次民眾大 會。大會前兩日,民自黨於本港街道張貼大量街招,上面寫道:「你雖不願過問政治,政治偏要來干涉你。不分種族、階級、職業、人權、法律,完全平等。凡消費者皆納稅人,都應取得公民權利。爭取香港民主自治,市民有權當家作主。必須取消殖民主義,才能安定建設繁榮。歡迎大家一致團結,快來參加民眾會議。」


「港獨」分子不支持「港獨」?

民自黨是一個「港獨」組織嗎?我們很難找到直接的證據,因為他們並沒有公開提出過這個主張。看其「黨章」規定之宗旨便可知道:
1. 促進香港民主議會自治政府之實現。
2. 使香港能增進經濟的、社會的、和政治的民主化,俾保證全民獲得社會的正義。
3. 提高香港在英聯邦內成為一自治城邦。
4. 繼續增進香港在英聯邦中互相間的文化、經濟、社會及政治聯繫。
5. 建立並保持本港與中國間的和諧關係。

民自黨的出現,多少與1960年代香港本土意識的萌發有關,正如張六師所言,到1960年代,香港人已「不得不以香港為第二故鄉而加以愛護」。但至少到1965年為止,民自黨從來沒有喊出「港獨」的口號,反而是認為,香港居民「不應放棄天賦之民族自決權,但以言獨立,則尚非明智之舉……吾人希望香港能實 現中英官民平等合作的目的,故多數愛自由、守秩序、守法律的居民,當不與政治性的罷工、遊行示威者合作,但也希望政府必須接納善言,而領導政黨的人物亦應 有良好民主政治家的智慧修養和風度。」

民自黨並非「港獨」的另一個證據,見其政綱中關於軍隊的看法:「願英國保留其代表本港處理所有關涉外 交的事務的權力,並由英國防衛香港,以及為此目的而得以駐軍香港……(軍費應由英國國防部負擔)。」如果一個地方,要求他國駐軍,並且不願意支付軍費,怎 麼可能是求真正的獨立?

那麼,民自黨想要爭的是甚麼?他們要爭的,是香港人能獲得「普選」的權利。民自黨的成立宣言(1964年11月13 日)中如是寫道:「在這個人所共知的殖民地,居民皆是愛自由而守法的納稅人,在與政府合作下,才造成當前的安定與繁榮,但卻沒有公民權(我們以為凡消費者 皆納稅人)。立法機關,既無代表全體民意的議員,並且在這個機關裏的發言範圍與效力也極有限。」又說:「一個納稅人連受統治中的合法公民權都沒有,又何愛於此項純義務性的選舉權?况所選出的議員,其發言地位與效力既如此有限,對選民的利益何在?甚至被選人亦不一定會重視此地位,這是應加以檢討的。」


民自黨如何爭取自治?

馬文輝深知想要在香港爭取自治權,必須團結英國本土的政治力量。所以,一方面,他主動與英國方面同情香港的政治人物聯絡;一方面,只要有英國的達官顯貴訪港,他都會盡力爭取機會交涉。

1963年至1965年,民自黨成立前期及初期的主要工作,就是舉辦了數場民眾大會,以及和來自英國本土的政治人物會面。例如,1963年9月,英國的藍斯頓勛爵訪港,馬文輝就致信於他,力陳香港之情况--

藍斯頓勛爵閣下:

當茲香港無論郵電、衛生、交通、稅務、警權、立法、工商、農業……正待積極加以改進之際,適承閣下蒞臨。適逢四日制水,徙置居民與大專學生合作破土建屋,貧 民醫生新受法例限制,小學生大量失學,商業樓宇無理加價,土地低價收回高價估出,交通擠迫,乘客與員工經常失和等等。實正為居民所呼籲改善之時,同人等對 閣下之來,特表最歡迎之恍。甚盼對上述情形予以根治之指示也。當閣下俯瞰港九表面繁榮狀況,必瞭解皆為乃由勞工至白領階級,對當局協助之結果。但同時想亦 感到此三百五十餘萬市民,其所具備之文化與工業經濟等條件,當不落後於北沙撈越、星洲、馬來及中東近東非洲之殖民地。而此間甚至在多數勞工中皆存大量高級 知識分子,則為其他地區所無。如閣下能舉行一次無警察管制之自由民意測驗,當證明其為正確也。日前之時代已非二次戰後之時代,閣下想有同感。因此本會謹以 一九六三年備忘錄一份再附請參考。並祝

政躬康泰
聯合國香港協會
地方自治委員會
主席 馬文輝



誰仍活在馬文輝的陰影下 香港自治運動的啟示

2015年6月23日
 
1964 年1月7日,英國工黨影子內閣殖民地部大臣卜唐理訪港,包括馬文輝在內的民自黨成員向卜唐理遞交了備忘錄,提出「在港府機關中,甚至立法局官方委任議員, 只能代表百分率中一微小部分之工商業鉅子……本黨願見普選權施諸凡有聯邦公民權者……我們相信居留七年資格,將容許大多數成年人居民,獲得充分之代表性, 同時保障普選權不致被由外來勢力所把持」。同時提出,「可邀請聯合國仿照最近在大馬來西亞聯邦各區組織調查團來港」。
民自黨主張「非暴力」,不讚成街頭抗爭:「爭取民主政制及反對殖民主義,應在非暴力形式下,不影響本港的和平、安定與繁榮為原則。」

從 1950年代開始,馬文輝不斷在香港採取行動,但港英方面似乎並未覺得他的種種行動對政府管治造成任何威脅。當局情報認為,本港新聞界對協會殊少興趣,即便1965年成立「倫敦行動委員會」依舊沒有引起新聞界的關注--該委員會由6人組成,目的是為了促使英國與香港對話。


「港獨之父」?

值得注意的是,被稱為「港獨之父」的馬文輝,除了在民自黨成立初期的民眾大會上露過面,其後就沒有出現在該黨的骨幹成員中。甚至於,1964年的籌備周年大 會,從主席以降,副主席、執行委員主席、秘書、司庫……包括15名執行委員,馬文輝都不在其列。馬文輝真正主導的組織,是「聯合國香港協會」,對這一點, 港英政府亦承認,並且認為早在1952年他就已經開始行動。而在民自黨發起給港督戴麟趾要求改善公共交通的請願信中,馬文輝仍作為「聯合國香港協會主席」 的身分出現。

英國的情報分析認為,馬文輝這樣做可能是希望在更多爭取自治的政黨中發揮影響力,而非拘泥於某個政黨,扮演「香港自治運動之父」的角色,所以他選擇留在協會中擔任主席。

1960年代初,志在香港活躍的自治運動政黨不少,例如:工黨(Labor Party of Hong Kong)、香港社會民主黨(Hong Kong Socialist Democratic Party)等等。

和民自黨一樣,協會絕非主張「港獨」的組織,因馬文輝深知這既無必要也做不到。1960年,協會就曾開門見山表示,「香港人民不是要求獨立」,而是「要求對本地事務有發言權」。 又說:「我們了解獨立是不切實際的,作為在中國和台灣之間的城邦,缺少了英國政府的管治與政策保護,香港將非常危險。」所以,香港受地緣政治的影響,是不可能和新加坡、馬來西亞等英國殖民地類比的,根本就不可能成為獨立國家。

但是,由於默認了「不可能獨立」這一點,馬文輝雖然名為「聯合國香港協會主席」,實際上在爭取香港之自治、普選權,向聯合國發出請求時,都顯得非常被動。協會遞交聯合國的呼籲,曾遭到波蘭駐聯合國代表反對,理由是「香港是否中國一部分」的問題,不能在中國缺席聯合國的情况下討論。

馬文輝可謂八面玲瓏,雖然一生都標榜「反殖反共」,但是和各方的關係都非常好。他晚年曾出版《民主論壇》一書,記載了不少小故事。他曾寫道:「一九七三年中國外交部長黃華,在聯合國大會放炮,說香港是中國的領土……聯合國立即除了港澳的殖民地的名,令到聯合國都不敢干涉香港,不管香港,香港發生不如意的事,以前可以嘈到聯合國裏,現在不可以了。」又說,「因共產黨巨人在香港後面搞鬼,使香港本地人缺乏了自己的信心。現在的香港人只有看北京的共產黨怎樣對付香港人,香港就怎樣的應變來生存。」但是,他同時和新華社駐港分社的關係也不見得差。麥理浩第一任即將屆滿時,新華社的官員和馬文輝開玩笑說:「你亦可送一億元給英國,做下港督。」

和馬文輝,乃至1960年代初香港自治運動關係最密切的,其實是台灣的國民黨勢力。思想家麥克盧漢(Herbert Marshall McLuhan,C.C.,1911年7月21日-1980年12月31日)提出「媒介即信息」理論,告訴我們信息的載體本身就能傳遞信息。於是,不難發現民自黨自 己出版的《香港民主自治黨民治運動報告書(一九六三 - 一九六八)》中所引用的傳媒報道,全都是奉「中華民國」為正朔的親國民黨報刊,他們都帶有或多或少的 「反共」色彩。


香港與台灣

舉例而言,《快報》在1964年7月29日就刊文指:「去年民主自治黨經香港政府批准註冊……香港有一個特殊情形,是地方上接近某些外來勢力,而這勢力刻刻要進行統戰利用。星州(洲)是一個榜樣,星洲人民行動黨之能夠取得它的地位,是由於他們反共,香港比星洲更應如此,這是我們所願意特別提出的一點。」雖然是報紙的文章,但是民自黨引用到自己的報告書中,正如他們自己給出的解釋,是「證明本黨意見是與輿論,站在同一立場」。
但就在協會和民自黨活躍期間,港英政府卻在本港大肆消滅國民黨勢力。例如,1963年6月9日的一則新聞稱:「香港圍捕福爾摩沙(台灣)間諜。」報道稱,按照以往慣例,這些「間諜」會在被審問之後,遣返回福爾摩沙。可見,類似的抓捕台灣「間諜」的事件在香港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早在1962年,港英政府就已經密切注意國民黨在香港境內採取的各種行動,包括同年,在中港邊境,利用郵件或行李箱引發的大量爆炸案。根據港英政府的分析,國民黨此舉是為了激怒中國政府。但是,港英政府認為這會給香港帶來危險。英國政府1963年2月明確指示,香港不應該成為針對境外領土(中 國)的「破壞基地」。

為甚麼港英政府要在香港不遺餘力地絞殺國民黨勢力,難道他們是「親共」嗎?非也。1963年3月20日,英國《衛報》 刊登的一篇署名Dick Wilson的文章,或許能夠為我們解開謎團。作者認為,北京會繼續默許港英政府的存在,只要雙方保持每年1億英鎊的對外貿易。但是,香港一朝邁向獨立, 情况就不一樣了。原來在1960年代初,香港和中國大陸之間有如此巨大的貿易往來。

1960年代初的香港自治運動,有全球「脫殖運動」的刺激,也有國民黨勢力在香港的影響。以馬文輝為代表的一批華人精英,左右逢源,積極投身政治。無論其是為「反殖」也好,「反共」也罷,並不重要,因為客觀上都是想要為香港在國際上爭取一定的地位,並且能夠推動香港的民主進程。

但是,以馬文輝主導的自治組織,從協會到民自黨,都主張「非暴力」,沒有提出任何過激進的主張,也沒有採取過甚麼實際的行動,更不敢喊出「港獨」的口號,說其是「港獨之父」,難免言過其實。

而由於港英政府從自身利益出發,需要與中國大陸保持貿易,所以毫不留情地打壓國民黨在港勢力。實際上,1960年代初正是右派勢力在香港衰落的時期。到1970年代初,國民黨日薄西山,甚至聯合國的席位也被中共取代,香港右派更加無枝可依。馬文輝的「自治大業」,最後只有不了了之,被遺忘在歷史中,就不奇怪了。

「港獨」?從來都沒有在香港發生過。


作者簡介:自由撰稿人、自媒體「原來紫醬」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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