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6日 星期四

張倫:毛的悲劇與中國的悲劇

張倫:法國賽爾奇•蓬多瓦茲大學副教授

毛的一生是出跌宕起伏的戲劇,與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息息相關,他在中國悲劇性的歷史中成長,獲取權勢;亦參與製造了無數個個人和家庭乃至整個民族巨大的悲劇,最後,亦悲劇性地走進歷史。對走向新世紀的中國人來講,如果不能很好地體認毛的悲劇與中國的悲劇的成因與關聯,戒惕警醒,悲劇或許就會再度上演。因為,造就這些悲劇的諸多因素依舊,而這或許才是今天我們要認真思考毛的現象的意義所在。

個人的悲劇

一個人一生的悲劇或許最能用他晚年的境遇來說明:在其權力看上去達到無可比擬的強勢、被人奉為神明的晚年,真實的毛卻像許多專制獨裁者一樣,眾叛親離,孤家寡人,病弱不堪。因擔心背叛和身後被清算,疑懼和猜忌噬啃著他的心靈;對自己孤注一擲發起的事業能否 得到歷史的認可也滿懷焦慮。

這是一個一生追求權勢,卻被追求到手的權勢所侵蝕、毀滅了的人。他過度的自信和性格上的自戀,加上他那些早先的同志後來的臣僕們的吹捧,讓他相信具有神啟的德行和能力,代表正義,能夠按照其意志改變中國和世界。

從這種混合了中西、傳統和現代的某些思想資源而成的意志主義出發,他試圖改變人性,建造人間「大同」, 「六億神州盡舜繞」,將以康有為為濫觴、嫁接了西方粗俗的左派思潮而成的近代中國烏托邦思想付諸實踐。但到頭來,他卻連自己的人性也絲毫未能改造,相反, 深諳人性陰暗一面的他,在具體的政治操作上,利用人性的醜惡縱橫捭闔,恩威並用,奪權固勢,不僅毒化了他自己的心靈,也極大地敗壞了中國人的道德。

他生活在現代,卻悲劇性地缺乏對現代文明的了解;他曾是五四青年,也學習了一些新鮮話語,但思想的底色卻只是中國的傳統,甚至是底層傳統;在一個落後的國家奪取權力的成功,強化了他思想的落後;對現代文明的無知,反過來成為他反現代的論證。

這種種他有關人性和世界的認識上的矛盾和問題,決定性地形塑了他個人的悲劇,也是他主導的造成中國的悲劇的各種政策和實踐的認識論上的根源。

中國的悲劇

近代以來,在西方現代文明的衝擊下,中國傳統的精神、政治和社會的世界逐一崩解,毛作為一種現象是在這種巨大的轉型中產生。一方面是禮崩樂壞,傳統的政治和價值權威不再,巧取豪奪,爾虞我詐,爭強鬥狠,可謂司空見慣。

另一方面,重建國家的富強,文明的秩序,民族的地位成為人們不斷探索的主題。超越的價值被民族主義的目 標替代,病態的敏感自卑和虛幻的驕狂自大並存,自詡文明卻常常舉措野蠻;對舊文明愛恨糾結,明棄暗守;對新文明即羨又厭,欲納還拒。這些都成為文明秩序崩 解後一種普遍的集體心理表徵。

毛是這時代產物,是這種文明危機的一種體現。他混霸氣、流氣、文氣於一身,以超出他人的意志力、狡詐和權謀,不僅消滅了黨內的挑戰者,也最終戰勝了蔣介石這依然格守些儒家訓條的政治對手。一齣大變動時代典型的野蠻戰勝文明、氓痞凌駕君子的舊戲。

不同的是,毛不僅回應了人們對傳統時代的穩定和光榮的懷戀,同時也利用了人們對現代文明的渴望來成就其現代帝業,統馭人民。 他高聲宣告「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事實是,在他的治下,能站起來的只有他一人,乃至他最重要的助手之一的堂堂總理周恩來,都要奴顏婢膝地跪下來為他指示行車路線。

而早在他宣示前的數年,在「開羅宣言」發佈的那一刻,中國人在全世界人面前已完成其莊嚴的站立,那是億萬國人浴血抗戰的結果。而沒有日本人提供的這機會,中共和它的領袖毛,卻是注定要消失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歷史的煙塵中的。

靠千千萬萬農民的犧牲得了政權,毛卻在執政後將其變成現代農奴,讓他們在現代再領教那種人肉相食的飢荒慘劇;以自由和民主的承諾,贏得市民和知識階層的擁戴,卻調轉頭來剝奪其財產和自由甚至是生命。人民只是他用來裝飾的辭藻和驅使的工具,成為他滿足內心浪 漫衝動、畫「最新最美圖畫」的廉價畫料。

對文化,他抱一種虛無主義和工具主義態度,缺少基本的敬重,以自己的偏好和政治需要褻瀆文化,文明等同糞土,雅緻讓位粗俗,才有「不許放屁」入詞,那億萬人必須學習背誦的領袖名句。文化踐踏的後遺是,至今,一種痞子文化依然在中國大行其道。

毛的遺產與中國的未來

今天,人們越來越清楚,由毛主導的用最新的名義展開的革命,內裏卻是一個很老舊的改朝換代的故事;構建的制度,是一個數千年已存的體制與現代極權的嫁接。他靠犧牲數十萬中國軍人維持的小兄弟朝鮮至今還在時時刺激我們有關這種制度的記憶和思考。

毛自認成就的偉業「請日本人回家」,早已成為一種貪天功為己功的笑話;「趕蔣委員長去島上」,事實上也只成就了某一集團、某一些人的功業,歷史證明,國人得到的卻是幾十年的困苦、創傷和奴役;至於「文革」,那是連其後繼者都不諱言的災難,遺下的是許多物質 和精神的廢墟,以及人們的痛悔和思索。

用所謂「動機是良好的」來為其開脫,不管是出於政治需要,還是源於某種認識上的模糊,邏輯上都是荒唐,道德上也是不能被接受的--如此,所有罪犯何人不可做無罪自辯?誰又需承擔行為後果?希特勒難道不能以此方式來要求歷史赦免?

毛的功勛只相對於某個集團,某些人,不屬於全體國人。但毛造成的悲劇卻屬於中國歷史,遺下的影響卻需全體國人認真對待。毛是一種病理表現,當他被記起或引發爭論之時,常常傳遞著社會病症危機的徵候;毛也是一個指標,從一個側面量度著中國人的精神狀態和邁向現代的進程。

「毛的孩子們」有兩種:繼承者與批判者。前者即使受盡虐待,卻無法也不想掙脫其陰影的籠罩和對其病態的依戀;毛是他們全部的青春和生命的意義。後者從幻覺的破滅,從國人的苦難中覺醒,開始為自己和國人掙脫毛造就的政治和精神枷鎖而奮鬥。至於那類內心不認可 毛,外表卻權謀地崇拜者,事實上與前者大同小異。

不難理解在巨大的文明的崩解和再造過程中,那些精神、政治和社會上無以寄托的人們試圖抓牢某種依靠、投射某種寄托和懷戀的心理。但切記,毛所製造的穩定和平均,都是以巨大的奴役為代價的。而以階級鬥爭為政綱,一生與人鬥「其樂無窮」的人,也絕不應成為一個民族的精神導師,除非這個民族想再墜地獄。

當中國真正進入現代社會,中國人真正爭得自我,贏得一個現代人所具有的精神自主和尊嚴,當主張愛的宗教在中國獲得信仰自由,當中國的社會公正因法治和民主的建設得到長足的進展,毛終將會從人們的話題中淡去,留給歷史學家去談論那段悲劇及其教訓,而未來中國的命運很大程度上也取決於這一天能否早日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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