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30日 星期四

盛偉:對于七抗清起義事蹟的考察

在《聊齋誌異》中,涉及到明末清初農民起義的篇章,有《九山王》、《鬼哭》、《野
狗》、《盜戶》、《林四娘》、《公孫九娘》、《采薇翁》、《素秋》、《秦檜》等。這些篇章幾乎包括了明末清初山東諸路農民義軍的事蹟;其中反映膠東于七農民抗清義軍的有《野狗》、《林四娘》、《公孫九娘》、《秦檜》四篇。近來,我對這些篇章中涉及到農民義軍領袖於七的起義事蹟,進行了一番實地的尋訪與考察。我曾三進嶗山訪于七。最後一次得幸青島市風管委工會主席官曙明先生陪同,並將我安排在嶗山太清宮賓館,給我的考察工作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在山裏我共住了五天。這期間,我得以與中國道教協會副會長、青島市道教協會會長兼秘書長,太清宮劉懷元道長多次謀面,使我獲益匪淺。

2001年8月至9月,我起程到于七起義的發源地萊陽、棲霞、牟平(寧海)、文登進行了一月有餘的調查、研究。並在棲霞市文管處李元章先生的陪同下,到于七故鄉唐家泊與於七農民義軍發難之地鋸齒山作了實地考察。鋸齒山,又名牙山,唐家泊在鋸齒山西麓,大約相距十來里路。其山有三峰相連,三峰者命之曰:大牙、二牙、三牙。俗語曰:「大牙矮,二牙高,二牙勒到三牙腰。 」《棲霞縣志.卷十.藝文志》載蘇法曾《鉅齒山》詩:「鱗次尖峰未可删,青霄隆起峻難攀。此邦今日人文煥,鉅齒合名聚筆山。」《山東風物誌》記載:「牙山位於膠東半島腹地的棲霞縣境內,海拔約800米,它與東面的崑崙山遙相對峙,同境內的艾、崮山袂裾相連,地勢居中險要。牙山的主峰有三:大牙、二牙、三牙,像三個鋸齒牙,直插雲霄,因此又稱鋸齒山。牙山三峰屹立,各有神韻。 」其大牙近頂處有「橛子石」雄踞於通往山頂的小路,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軍事家許世友在談到鋸齒山之重要的軍事地理位置時說鋸齒牙山「它雄跨於膠東半島腹地中心地帶。它北控煙台,南瞰海、萊平原,是聯繫膠東東西兩大山系--崑崙山和大澤山的紐帶,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見李恩浦《于七起義》75頁)這說明于七起義發難於鋸齒山,是有戰略目光的。

李元章先生多年來致力于七事蹟的調查、整理與研究,並發表了多篇有關于七起义事迹的文章。他對于七的事蹟瞭若指掌,這給我的考察與研究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我在棲霞市進行了四天的調查、研究,李元章先生一直陪同著我。 9月26號是我離開棲霞市的日子,這天一早李先生就到我住的賓館,定要送我到桃村去乘坐開往威海的長途汽車,我實在無法拒絕。這次的膠東之行,使我終生難忘。

膠東之行,使我收穫頗豐。首先,使我明白了蒲松齡為甚麼在這麼多的篇章中屢屢提到于七起義的事蹟;再者,使我發現了許多以前所不知的新史料。例如,現在已經知道了于七後代的下落,這對研究于七兵敗後是如何脫身及其去向問題的研究提供了新的佐證;同時,對於七兵敗後在嶗山華嚴庵出家為僧的事實,得到進一步的證實。

我寫這篇文章的初衷,本想只闡明《野狗》中所說:「于七之亂,殺人如麻」之「殺人如麻」是指清兵,不會是于七義軍所為的觀點。因為這個問題是關係着這支起義軍的聲譽與性質問題,也關係着對這支義軍起義歷史意義的評價問題。當我對于七起義事蹟進行了一段時間的調查與研究後發現,自順治五年(1648)至康熙元年(1662)歷時十四年的膠東農民抗清起義,其重大的歷史意義,一直沒有引起學界的重視,即使涉及到了也是簡略的幾句。我在棲霞市、青島市訪問時發現,這裡有幾位業餘的研究者,他們做了大量的研究考察工作,並有研究成果發表。因限於地域性的狹窄,所以在全國並沒有引起轟動性的效應。但從整個研究進程看,現在,仍然停留於少數幾個人的研究行為,停留於對資料、事蹟的調查與整理過程中。這種局面,對于七義軍事蹟的研究仍然有它很大的局限性。我相信,隨著研究的進展,它將一定會引起史學界、學術界的重視,對于七起義的重大歷史意義,一定能得到歷史的公正的評價。

在調查中,得知于七的後人,決定十月國慶節回鄉認祖歸宗。因為我在9月26日就結束了在棲霞市的考察,故沒得以會面。所以,我感到自己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因此,我重新修訂了寫作計劃,列出四個研究專題:

(一)《對〈野狗〉中「殺人如麻」的解析》;
(二)《李自成與于七之死》。

因為據新發現的史料得知,李自成兵敗後沒有像傳說中那樣,他死於湖北通城九宮山,而是在湖南石門夾山寺出家為僧,法號「奉天玉和尚」。其大將李過,也在夾山寺出家為僧,法號「賴和尚」。現在還發現李過(賴和尚)為「奉天玉和尚」(李自成)寫的碑文,其夾山寺還有「奉天玉和尚」的墓及佛塔。事情湊巧,于七兵敗之後,在康熙元年(或二年),也在嶗山華嚴寺出家為僧。現在,華嚴寺塔院中,還有于七圓寂後的佛塔。于七入佛門後,拜華嚴寺第二代法師慈沾為師父(對此還有另說),他施於七法名「通澈」,法號「善和」。為于七所立佛塔的塔面上題:「莊嚴示寂,弘戒大師澈公,上善下和塔」;

(三)《一代豪傑,半生佛門》,該文寫于七兩次起義到兵敗鋸齒山及在嶗山華嚴寺皈依佛門的整個人生里程;
(四)《登、萊遺民集團的形成與發展》。

我在膠東地區調查于七的起義事蹟過程中,發現有許多史料記載了登州府與萊州府的一批朱明王朝的遺民,在明末清初,結社賦詩,發洩自己對滿州貴族統治的​​不滿情緒,顧炎武也曾來到萊州府暗中與當地具有反清情緒極強的黃培(即墨人)秘密聯繫進行反清活動。黃培的詩有:「一自蕉苻紛海上,更無日月照山東」,「殺盡樓蘭未肯歸,還將鐵騎入金徽。平沙一望無煙火,惟見哀鴻自北飛。 」在這些詩句中,都反映出了黃培反清的民族思想。據說他還通過董樵在物資上接濟過于七農民起義軍。後來,姜元衡告發他,這就是一條致命的罪狀。所以,我們不可忽視這些具有民族意識的知識分子,他們結社賦詩所反映出的不滿的反清的情緒,對膠東農民的起義,起了一定的輿論作用。他們有黃培、宋繼澄,還有王黌、董樵等「漳水八君子」,還與宋璜、宋琬及掖縣趙士哲等結為大社,以應復社。後來,形成「黃培詩案」,黃培被殺,此案也牽連到顧炎武,入濟南大牢。 「黃培詩案」,可謂之江北的「南山集案」。





〈野狗〉中「殺人如麻」的解析


 此題緣起於1980年9月17日至20日,在山東淄博召開的全國「首屆蒲松齡學術討論會」。大會自由發言時有的代表提出:《野狗》中所說:「于七之亂,殺人如麻」,這「殺人如麻」是指的誰?這句話的概念模棱兩可,看你如何理解。學術問題,如同歌德巴赫的猜想,1+1=2,此則為婦孺皆知的問題,但是你要論證它,直到現在還是世界性的難題。故這個問題引起我長期思索。蒲松齡所寫的《聊齋誌異》故事中,涉及到于七起義的有《野狗》、《公孫九娘》、《林四娘》、《秦檜》四篇,其中集中反映清政府殘酷鎮壓膠東于七起義軍的是《野狗》與《公孫九娘》兩篇。這兩則故事,是以膠東于七抗清起義與被殘酷鎮壓下去的廣闊的歷史背景為依據。述寫了于七起義被鎮壓的悲壯的里程。但膠東于七所領導的反清農民大起義,它在我國農民革命史中所佔有的地位,一直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我們應該承認在中國歷史上,明末清初真正的抗清農民起義軍,除了李自成所領導的農民義軍外,再者就是于七所領導的農民抗清義軍,它抗清歷時14年。最後,于七義軍被圍困於鋸齒山與清兵浴血奮戰的場面,在成書於清乾隆年間的《譚略》(作者杜延誾,山東即墨人)中記載說:「東方兵起,至調九省戰士,又遣兩將軍部滿洲軍萬人」,結果「相拒三月不下,末又調到河南砲手,其紅衣大將軍,專車載之,近用勾股法,立表量測遠近高下,期在必克。」

經過長期的被圍困,義軍的人力與物力都受到很大的消耗,其戰鬥的形勢一天天陷入危機。據《譚略》記載:「(當時農民義軍)四方無應援,人眾而糧漸耗,乃夜闖將軍大寨,各放萬人敵,長槍露刃,我兵方以為火攻劫營,戰慄倉皇。」但就在是夜,清兵三軍一聲令下,在紅衣大砲的掩護下,開始攻山。清兵除從南面與東北面兩面作正面攻擊外,還在奸細棲霞儒生程玉墀的帶領下,從義軍營地之後山,抄小路偷襲,農民義軍浴血奮戰,死守隘口,後終因雙方兵力懸殊,一些山頭被清兵佔領,雙方傷亡都很大。到康熙元年(1662)三月,于七等突圍出去,其他首領與眾義軍,一直戰鬥到最後。有的壯烈犧牲,有的跳崖殉難,有的拔劍自刎,首領們沒有一個被俘或投降的。在清兵將義軍陣地攻占後,沒有找到一位義軍首領。他們將壯烈殉難的于九的頭割下,掛在竿上示眾。尹氏父子和於十自刎而死,這氣壯山河的英雄氣概,震驚清兵。這種寧肯死不受辱的壯舉,表現了這支農民義軍可歌可泣的民族氣節。但悲劇總是悲劇,歷史是不可逆轉的。當義軍陣地被清兵攻下後,其場面,真是慘不忍睹,以至「屍成山,血成河,時值天降小雨,血流蜿蜒數十里,直流到『接官亭』附近,聚成一血泊」(見《膠東屋脊棲霞》第74頁)。自此,後人將此亭改稱「血灌亭」或「血濯亭」,此亭現已被毀,但在此亭之旁一村曰「血灌村」,當是歷史的見證。于七之亂,誰「殺人如麻」--當是清兵,這個概念豈容懷疑。

清政府對義軍的屠殺並沒有就此而止,戰後的株連更是慘重的災難,《公孫九娘》中說:「于七一案,連坐被株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東鬼,多葬南郊。 」由於株連被殺者之多,使南郊被埋葬的地方,慢慢聚成鬼的村落,「(九娘)曰:『萊霞裡』。里中多兩處新鬼,因以為名。」這些冤鬼又是被清兵所殺。其實,若我們平下心來,細細讀讀《野狗》、《公孫九娘》的故事,也不會懷疑蒲松齡所說的「殺人如麻」者,是指于七農民義軍。

這次膠東之行,我查閱了多種膠東「縣志」及地方史料,在這些史料中,對於清兵(或大兵)「殺人如麻」都有記載。據《萊陽縣志》記載:「大軍抵萊陽,供應浩繁,及東過南務,即大肆屠殺」。這是一部清代文人所修的《縣志》,對於清兵大肆屠殺萊陽百姓的鐵的事實,他們也無法掩蓋。在《清初於七之變軼史》中載:「及清兵『進剿』,進入於七勢力所及之區,便開殺。例如,鋸齒山南四十里有村名古硯(現屬海陽北境),居民蕭姓(一族)被官兵屠殺殆盡。 」《譚略》載:「康熙元年,壬寅罷兵,法吏乃按其屏上(指縉紳送于七之錦屏)姓名,株連殺數百人;又宋氏姻戚,因而逮繫死獄中者數十家。」據于七家鄉人說:「農人至春耕時,往往於土中得血塊。」

但在「殺人如麻」的受害者中,為「棲霞、萊陽兩縣最多。」據《萊陽縣志・兵革》載:「
今鋸齒山前,有村曰『血濯亭』。省城南關有荒塚曰『棲萊里』,殺戮之慘可知矣。 」又說:「當大軍之初至,也有謂萊陽同惡者眾,欲悉誅之,賴知縣鄒知新力陳於三大帥,保全甚多。然猶戮數百人。更索與七相交,凡通一刺者,皆下皋獄,亦數百家,三年始雪。 」(見《萊陽縣志.卷末附兵事》)在《名官公牟氏譜書》和《棲霞縣志.卷七.人物志.孝友》中載:「于七亂,興羅織之獄,同懷八人,誣繋皋獄者七。」

這種「殺人如麻」與被殺者為棲霞、萊陽兩縣最多,其原因是清朝統治者所劃定的。下邊,我們引用一則事例就足以說明。據《續平度縣志・人物志》載:「于聘三,古莊人,少孤,讀書明大義,以清初東人之禍入登萊青道幕」,「時有令兵過麻蘭即屠殺,聘三泣求過小姑河(即小沽河,為平度與萊陽的界河)然後殺,及渡河又求緩誅,將軍怒,乃跪求一箭地內暫勿殺,許之。聘三前驅驟馬彎弓大呼,使百姓速逃,用是逃奔得脫者無算。」這一事例說明清政府已有軍令,一進萊陽界就開始屠殺,不問青紅皂白。文中所說的「麻蘭」是在平度地界,所以聘三請求清軍將領不要從這裡就開始屠殺,這裡是平度地界,而應按軍令過了小沽河時,進入萊陽界再開始屠殺。這樣《公孫九娘》中所說之「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就不難理解了。

《林四娘》與《秦檜》兩篇,蒲松齡是從另一個角度反映了清兵東征于七義軍及其後于七兵敗後,在社會上所反映出的世態人情。 《林四娘》所吟詩:「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紅顏力弱難為厲,蕙質心悲只問禪。」據林雲銘《林四娘記》所說,林四娘之事,是發生在清康熙二年(1663),陳寶鑰到青州府做官,遇到了林四娘的鬼魂。林雲銘與陳寶鑰是同鄉,都是福建人。據推測,林四娘可能死於清順治三年(1646),時清政府下令押送衡王和宮眷北上,有許多王室人員與宮眷死於此時。所以,林四娘以鬼魂與陳寶鑰相見所吟的詩中,出現「海國波濤斜夕照」詩句,指東方邊海之國的波濤,已在殘陽如血的夕照之中,是對膠東于七起義軍失敗的悼念。 「漢家簫鼓靜烽煙」,是指那些舊時漢家(前朝)的臣子,已沉醉於歌舞昇平之中;北方那防胡虜入侵的烽火台的烽火也平靜的熄滅了。我一個身單力薄的弱女子,難以做一個厲鬼。我高潔的品質,悲痛至極也只能去修行佛法。詩中以一位被殘害的前朝弱女子的口吻,批評了那些原為前朝的臣子,而現在苟且偷生於異族統治之下。林四娘她身雖死而對消亡故國的懷念,那永不泯滅的民族意識是永存的。反映了社會巨變之下,在人民中所表現出的兩種絕然不同的心態。 《秦檜》一文雖然短小,但它卻通過馮氏子孫前後不同的兩種舉動,反映出的兩種不同的心理活動,批判了那些前朝忠臣孝子,為了活命而表現出的醜態,作出「駭人聽聞」之舉;為了活命而失去民族氣節。這就是蒲松齡在這一組文章中所要表現的核心問題。所以,「于七之亂,殺人如麻」者,是清朝統治者和他們所指揮的軍隊。這句話正是蒲松齡對于七農民義軍,慘遭屠殺而失敗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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