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人民政協報》2010年9月2日第7版,作者:張家康,原題:《五四大潮中的康梁》
1919年1月15日,中國赴巴黎和會代表團啟程之際,康有為給首席代表陸徵祥去了封急信,為中國代表參加巴黎和會,提出兩條建議:
一、借和會之機,提出將中國全部開放,聽外人入內雜居,以此為條件,廢除列強在華治外法權;
二、自餘各國舊約,凡有稱特別地位,稱優先權,稱最惠國,稱利益均霑,稱機會均等,稱範圍地,稱不讓與他國種種不平等之詞,皆出於舊政府之愚昧,非吾人民之所願,概宜力爭,盡得删除!
此時,梁啟超正在巴黎,以學者、名流的身份,充當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的會外顧問。巴黎和會在美、英、法、意、日列強的把持下,已經成為強國重新瓜分弱國的會議。中國代表所提出的列強放棄勢力範圍、取消領事裁判權、歸還租界以及廢除「二十一條」,歸還山東等要求,根本沒有引起會議的重視。
山東問題一直是巴黎和會的焦點。梁啟超巴黎之行前,日本駐華代理公使芳澤特意宴請,試圖探聽梁啟超的態度,當談到山東問題時,梁啟超鄭重地說:「我們自對德宣戰後,中德條約廢止,日本在山東繼承權利之說法,當然沒有了根據。」芳澤吱吱唔唔、含糊其辭。梁啟超又說:「中日親善的口頭禪已講了好多年,我以為要親善今日是個機會。我很盼望日本當局了解中國國民心理,不然,恐怕往後連這點口頭禪也拉倒了。」芳澤聽後,尷尬不堪。
梁啟超到巴黎後,頻繁地進行外交活動,先後會見了美國總統威爾遜和英、法等國的代表、黨派領袖、社會名流,以爭取國際力量的支持。不久,他發現自己的所有努力都是枉然,因為去年9月間,北洋政府已與日本訂立密約,承認日本為山東權利的合法繼承者。 3月中旬,梁啟超致電汪大燮、林長民:
交還青島,中國對德同此要求,而敦為主體,實為目下競爭之點。查自日本佔據膠濟鐵路,數年以來,中國純取抗議方針,以不承認日本繼承德國權利為限:本去年九月間,德軍垂敗,政府究用何意,乃於此時對日換文訂約以自縛。此種密約,有背威爾遜十四條宗旨,可望取消,尚乞政府勿再授人口實。不然千載一時良會,不啻為一二訂約之人所敗壞,實堪惋惜。
梁啟超的電文,給國內傳遞了最新最確切的信息,全國民氣為之沸騰。張謇、林長民、熊希齡、范源濂等發起成立國民外交協會,聲援巴黎和會上的中國外交活動,並對北洋政府施加壓力。
可是,巴黎和會仍在日本的蠻橫施壓下,對山東問題久議不決。後來,日本代表又以拒簽對德和約,必要時將退出會議相威脅。西方列強出於利用日本威懾蘇俄的戰略企圖,終於不顧中國為戰勝國的事實,而同意將德國在山東的權利讓與日本。中國在巴黎和會的外交徹底失敗。梁啟超早就預見到這一外交慘局,憤然提出,今日「國際間有強權而無公理」。他認為,應該把這一最殘酷的事實,公之於國民,以形成公民意識,發起拒簽對德和約的聲勢。 4月24日,他給國民外交協會拍去電報:
對德國事,聞將以青島直接交還,因日使力爭,結果英、法為所動,吾若認此,不啻加繩自縛,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萬勿署名,以示決心。
這份電報傳到國民外交協會後,林長民立即起草《外交警報敬告國民》的文章,5月2日,《晨報》在頭條位置以「代論」的形式,用大號字體發表這篇文章,林長民在文中大聲疾呼:
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
更聞日本力爭之理由無他,但執一九一五年之二十一條條約,及一九一八年之膠濟換文,及諸鐵路草約為口實。
此噩耗前兩日僕即聞之,今得梁任公電乃證實。
國亡無日,願合四萬萬民眾誓死圖之!
「山東亡矣」的信息迅速地傳播開去,「拒簽和約」已是人心所向。 5月3日,國民外交協會作出決定:5月7日國恥紀念日,在中央公園召開國民大會,如巴黎和會不能同意我國主張,即請政府撤回專使。當夜,北京大學校園內群情激昂,法科禮堂內聚集著千餘名學生及外校學生代表,共同商討行動方案。決定:5月4日齊集天安門,舉行學界大示威。 《每週評論》是這樣記述的:
三日的一天,北京市民--政界、商人、學生,還有少數軍人--集了許多會,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國民外交會,一個是學界大會。前一個會議,決請政府在外交上取最強硬的態度……更於國恥日在中央公園開個國民大會。後一個會議,決於次日(四日)專門以上各學校全體學生遊街示威,因為等不及五月七日了。
5月4日,以北大為主體的3000多人齊集天安門前,他們手持「還我青島」、「保我主權」、「誅賣國賊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等標語,舉行遊行示威,一場規模宏大的反帝反封建愛國運動,迅速向全國發展,一頁激動人心的歷史篇章,就這樣揭開了。梁敦錞在《我所知道的五四運動》中說:「林長民所發布的新聞有無上的魔力,五四學生示威就是他掀起來的。」而林長民的新聞來自梁啟超電文,這是點燃五四運動的直接導火線,梁啟超的歷史功績是不可抹煞的。梁啟超把國內激昂向上的民氣,迅速地告知中國留法學生,從而堅定他們的信念和鼓舞他們的士氣。 6月28日,是預定和約簽定的日子,這天,中國留法學生和工人圍住中國代表的駐地,堅決阻止中國代表簽字,在強大的愛國輿論的壓力下,中國代表拒絕在和約上簽字。
五四運動發生後,康有為同情和支持學生的愛國熱忱,認為民國以來未見真民意,真民權,獨學生此舉當之無愧。 5月6日,康有為公開發表《請誅國賊救學生電》,譴責北洋政府濫捕學生大興冤獄的無恥行徑。
自清季以來,相沿相師,無憂無懼,賣國成風。則我五千年之中國,二萬里之土地,四萬萬神明之冑,日供其犬馬犬羊之束縛,出售以供人屠宰,至亡國絕種而後已。至今乃討亡,亦已晚矣,豈復有救哉!幸今學生髮揚義憤,奉天行討,以正曹汝霖、章宗祥之罪。舉國逖聞,莫不歡呼快心,誠自大學士陳東、歐陽澈以來之稀有之盛舉也。試問四萬萬人對於學生此舉,有不稱快者乎?假令其徒黨親戚有不快者,必無四百人以上。則學生此舉,其可謂代表四萬萬之民意,代伸四萬萬之民權,以討國賊者。
梁啟超親歷巴黎和會,對列強擴張掠奪的本性,有着深切的體會,況且他又是個精通歷史的思想家,更能鑑往知今,由歷史聯繫現實,由現實預知未來,窺視出世界形勢的險惡。他在《巴黎和會鳥瞰》中闡述:
總之,那時我們正在做那正義人道的好夢,到執筆著這部書時,夢卻醒了。擦眼睛一看,他們真幹得好事,拿部歷史一比,恰好和一百年前的維也納會議遙遙相對,後先輝映。維也納會議由幾個大國鬼鬼祟祟的將萬事決定,把許多小國犧牲了,供他們的利益交換,這回還不是照樣嗎?維也納會議過後有個俄普奧三國同盟,這回有個英法美三國同盟。維也納會議後,大家都紅頭漲臉的來辦法國革命的防堵,這回又有個俄國過激派供他們依樣畫葫蘆的材料。唉,天下事有哪一件脫離得了因果關係?十九世紀的種種禍根都是從維也納種下來,如今他們又在那裡造孽了。
日本在巴黎和會上沒有達到目的,野心不死,又提出所謂山東善後問題,要求與中國直接交涉。當時,梁啟超已在上海,他堅決反對中日直接交涉。在對《申報》記者發表談話時,他說:
余初履國土,即聞直接交涉之呼聲,不勝駭異。夫既拒簽於前,當然不能直接交涉於後。吾輩在巴黎對於不簽字一層,亦略盡力,且對於有條件簽字說,亦復反對,乃有不簽字之結果。今果直接交涉,不但前功盡失,並且前後矛盾,自喪信用。
國際人格從此一墮千丈,不能再與他國為正義之要求矣。
梁啟超的拒絕「直接交涉」的呼聲,很快便得到國內有識之士的響應,也堅定了中國不與日本直接交涉的立場。 1921年冬至1922年春,中國參加華盛頓舉行的9國會議,終於收回青島及山東的權利。
梁啟超和他的老師康有為一樣,對北洋政府濫捕學生的行徑表示不滿,他專門致書徐世昌,呼籲釋放被捕學生:
學生運動過去之陳跡,啟超越在海外,靡悉其祥。要其出於愛國之愚誠,實天下所共見,至其舉措容或過當,此自血氣方剛之少年所不能免。政府若誠以父師自居,而愛之如子弟,則充其量不過收二物之威,斷無取繩以三尺之法。
梁啟超畢生致力於反對專制、爭取民主憲政的鬥爭,五四運動所標誌的反帝、反封建、爭取民主的傾向,更使他深受鼓舞,心嚮往之。他在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平民教育社發表演講中指出,清末的立憲運動、革命運動、保路運動,是「中國國民運動的起源」,然而,這些運動都「未能建設在民眾意識的基礎之上」,五四運動才是「國民運動的標本」,是「國民史上值得特書大書」的事件,因為,五四運動使外國人「漸漸覺得中國民氣和世界輿論可怕」,並且「引起中國青年的自覺心。這是中國外交的國民運動的巨大成就」。他由五四運動看到民眾的力量,大聲疾呼開展廣泛的國民運動,並欲把這一運動引申到民主立憲的軌道上來,以使政治清明,國家太平,人民安康,這是他一生的夢想和追求,勿論其現實與否,可行與否,其用心和設想,誠哉可貴可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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