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6日 星期三

張程:大清殉節考

疾風知勁草,板蕩見忠臣。艱難困苦,尤其是危機關頭,特別能考驗一個人對國家、對體制的忠誠

雖然殉節的漢族官員沒有滿族官員那麼多,但在革命期間,抵抗革命軍最有力的恰恰是漢族將領。比如辛亥革命只在兩個地方爆發了大規模的戰爭,一處是武漢,一處是南京。在兩地指揮清軍頑抗的恰恰是兩個姓張的漢族將領,武漢是張彪,南京是張勳。兩人都出身貧寒,有著悲慘的童年和少年,青年從軍,扛槍吃糧,不想在清末的亂世中平步青雲,做到了封疆大吏。社會地位的巨大躍升,反而讓這兩個漢族窮人家的孩子對清王朝感恩戴德,賣力地組織抵抗。而那些出身豪門的官僚們,沒有切身體會,對朝堂的感情也不深,該跑的跑,該降的降。在革命氣氛濃厚的廣東,就有這麼個例子。潮州總兵趙國賢是河南項城的漢人,小時候靠為別人傭耕為生,當兵吃糧後步步升至總兵。民軍圍攻潮州時,趙國賢率兵頑抗,失敗後面向北方磕頭說:「臣以一介武夫受恩深重,待罪海疆二載,於茲力盡聲嘶,外援不至。死不足惜,但苦吾民耳!」最後上吊殉節,諡號「忠壯」。

圍繞著「殉節」問題,清朝官吏還上演了不少滑稽戲。下面講兩個「另類」的殉節笑話,都發生在武漢,主角也都是漢人。

武昌首義後,湖廣總督端澂早就鑽狗洞,跑到軍艦(楚豫)上隨時準備開溜了;湖北布政使連甲也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湖北省政府的第三把手、湖北按察使馬吉樟聞變,卻動起了「殉節」的念頭。他不許家人收拾細軟開溜,自己穿戴整齊朝服,捧著大印,來到按察使司衙門大堂坐定,下令打開衙門,就等著革命軍上門,準備「慷慨就義」。開始還有衙門的幕僚、差役陪著馬大人,很快就陸續開溜,只剩馬吉樟一個光桿司令了;接著就有路過的老百姓,向衙門裡探頭探腦,好奇地看著呆坐在那的按察使大人,可能是把馬吉樟當作唱戲的或者雜耍的了。偏偏就是革命軍沒來。按察使司是負責司法刑獄的,既不管軍械,又沒有錢糧,政府都沒有了誰還在意前政府的法律呢?起義軍壓根就沒把按察使司衙門當作目標。馬吉樟等了小半天,硬是沒等到「就義」的機會。倒是他的老婆、小妾們等不及了,湧到大堂上來,一看馬吉樟傻愣愣的樣子,啞然失笑。幾個女流之輩七手八腳扒下馬吉樟的朝服,扔掉大印,給他換上便裝,然後帶著早就收拾好的金銀財寶,也開溜了。馬吉樟拗不過妻妾們,最終沒做成忠臣。說不定,馬大人心底叫冤:「我本欲殉節,奈何妻妾不從也!」既然能輕易被妻妾們改變主意,說明馬吉樟本就不想殉節。

不想殉節的人,藉口多了去了。除了「妻妾不從」外,還有「家有八旬老母」」,或者「忍辱負重,重振朝綱」等等。殉節成仁的理由只有一條,逃避的藉口卻有千萬條。因此,變節者總比殉節者要多。

第二個「另類殉節」的人是原新編陸軍第八鎮步兵第十五協29標標統張景良。武昌起義後,張景良附和革命,還出任了湖北軍政府參謀部副部長。一次在軍政府會議上,張景良突然大喊大叫,用頭撞擊黎元洪。革命軍把他逮捕。不過黎元洪看好張景良,出面證明張景良只是暫時精神不正常,把他保釋出來。陽夏保衛戰打響後,張景良出人意料地表示要到前線殺敵立功,還願意以全家人作為人質。革命黨人面面相覷,最後勉強同意張景良出任前線總指揮。張景良到達前線後,故意拖延時間,不作任何作戰部署。後來,軍政府發現部隊混亂,就越級下令,代替張景良下達指令。戰鬥打響後,革命軍和清軍激烈戰鬥。張景良這個前線總指揮棄軍不管,還在相持的關鍵時刻突然放火焚燒軍需物資,造成革命軍彈藥告罄,傷亡過大,節節敗退。漢口保衛戰的失利,張景良「功不可沒」。事後,張景良在漢口找了個地方躲藏起來,被革命軍發現後抓起來,以「通敵」罪槍斃。

《清史稿.忠義傳》記載:「景良臨刑夷然,仰天大言曰:『某今日乃不負大清矣!』」《清史稿》能夠挖掘出張景良這麼好的「典型」來,著實不易。可是,張景良的行為也算不上是「殉節」,而是超越殉節,上演了一場「無間道」。

需要指出的是,殉節是官員階層的特權,而且還要是一定級別的官員。布衣之身是沒有殉節的榮耀的。普通老百姓,或者基層的小官吏,即便是對王朝感情再深,殉節行為再慷慨再激昂再壯烈,朝廷也看不到,更得不到像中高級官員那樣的哀榮。其實,普通人的為國赴難,表現出來的對王朝的感情才是真摯的、可貴的。所以,史官們在修前朝史書的時候,留意挖掘基層的殉節故事,藉此證明王朝恩澤深入民心。《清史稿》也不能免俗。遺憾的是,基層人物極少有為清朝殉節的。《清史稿》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叫做胡國瑞的人:

胡國瑞,湖南攸縣人,舉人出身。清王朝對長期考不中進士的舉人中有一項「大挑」的制度,就是挑選那些能寫官樣文章、滿口官話且長得就像是個當官的人當官。光緒二十九年,胡國瑞就被挑中,分配到雲南候補。之後幾年,胡國瑞在雲南當過幾個窮地方的官,都是些短期的小官。晚清,官場競爭激烈,當官不僅要拼關係、拼人脈、拼金錢,還要拼智慧、拼說話、拼表現。那些沒錢沒背景,不會說話​​不會表現的人,就只好在小官下僚的職位上徘徊,在窮鄉僻壤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調任、閒置、候補。胡國瑞不幸就屬於這類混得不好的小官。辛亥革命爆發時,胡國瑞已經被解職了,準備「修墓歸里」,也就是混不下去要回湖南了。當地訛傳北京城破,胡國瑞就跳井自盡了。這麼好的一個案例,《清史稿》自然不會放過。書中記載,胡國瑞還在背上寫下遺書(不知道他是怎麼寫上去的),說:「京師淪陷,用以身殉。達人不取,愚者終不失為愚。」胡國瑞自認「愚者」,的確沒錯。那些聰明的「達人」、「達官」們在清朝官越當越大、缺越補越肥,賺了金山銀山,革命發生後又安然脫身,下輩子享福去了,或者混入革命陣營繼續當官。反倒是胡國瑞這樣的「老實人」,孤獨地去為一個並沒惠及自己多少恩澤的舊王朝殉葬去了。不知胡國瑞孤零零地走在黃泉路上,會不會感慨:知府、道台、巡撫大人們怎麼都沒來呢?

殉節的人少,也就意味著革命的阻力小。槍聲響起,清朝各級官員望風而逃,地方政府土崩瓦解。辛亥革命之所以能夠以較小的代價完成,這場革命之所以被成為一場「低烈度的革命」,很大程度上還要感謝那些貪生怕死、落荒而逃的清朝官吏們。

體制內部信仰缺失、口是心非、鮮廉寡恥的官僚,實際上也是政權的敵人。相比體制外的敵人,這些內部的敵人更加危險。因此,對於一個建康的體制來說,剔除內部的無恥官僚,至關重要。如何遴選出戴著面具的官員,如何真正將意識形態融入體制的血液中,考驗著每個政權的自信、智慧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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