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8日 星期五

傅國湧:殉清男兒有幾人

武昌起義不經意間就搖撼了一個有二百六十七年根基的王朝,不僅起事者未曾料到,就是朝廷內外大大小小的文臣武將,也都沒有想到。

在此之前,遭遇過的大大小小的起義、騷亂,都被一一平息了,誰知這一次就是最後一擊呢?到了大廈將傾的一刻,人們才發現沒有幾個享受朝廷俸祿的男兒願意與王朝共存亡,湖廣總督瑞瀓率先棄城逃跑,其他各地像湖南巡撫余誠格這樣選擇逃走的居多。北京城中,真的願與大清共命運的王公顯貴也幾乎沒有。新到任的山西巡撫陸鐘琦因此而值得敬重,他一家多口死於起義者的槍下。當時《海上光復竹枝詞》就說:「試觀督撫將軍輩,死者寥寥遁者多。」

各省的文武官員中,自殺或被殺的還有一些,有漢人,也有滿人。11月27日,以督辦川粵漢鐵路大臣身份帶兵入川的端方走到資州,被部下所殺。福州獨立,閩浙總督松壽自殺,福州將軍樸壽被殺。西安獨立,西安將軍文瑞投井而死,副都統承燕、克蒙額自殺,另有長安知縣德瑞自殺。六十多歲的楊立潮調任華縣知縣不久,「人很博學,一腦子忠君愛國思想,逃到甘露寺,一再設法自盡,被人所救。後來某一天終於上吊身死」。 10月29日鳳翔起義發生,參將王志英兵敗自戕身死,知縣彭毓嵩在縣署邊的桑園旁為老百姓所殺。甘肅提法使張義調任四川,經乾州,聞新軍起義,驚恐之中投井自盡。

長沙易幟之際,被殺的僅廣西右江鎮總兵黃忠浩、長沙知縣沈瀛等幾人,11月15日,蘇州文人葉昌熾在報紙上看到長沙知縣沈瀛「罵敵不屈,死事甚烈」,感慨繋之,鄭重寫在日記中。次日,鄭孝胥在上海《民立報》看到有關《沈瀛之愚忠》報導,深為感動,將這則報導詳細抄在當天日記中,並寫下《哀沈瀛》詩一首。

漢人中有一個壯烈殉清的沈瀛。可惜,偌大的中國,像沈瀛這樣一心求死的知縣只有一個。滿人中則有一個載穆。

鎮江獨立前夕,策動兵變的新軍管帶林述慶等料定與副都統載穆的旗兵之間會有一場惡仗,最後竟兵不血刃,大出意外。載穆,滿洲鑲藍旗宗室,由侍衛領班做到太原城守尉,辛亥春天才升任京口副都統,到任不久,人頗忠厚。自武昌起義消息傳來,他終日厲兵秣馬,以應對即將發生的事變,到1911年11月6日,全城道府縣以下官員都已逃得無影無踪,商會紳董聯名要求他和平繳械,免致生靈塗炭。旗兵也紛紛逃潰。他知道大勢已去,恐戰端一開,旗人將遭屠殺,鎮江也成廢墟,不敢輕舉妄動,何況他更深知旗兵不堪一戰。

他向策劃獨立的林述慶他們提出三個和平條件,一是保全旗人生命,二是保護旗人財產,三是護送他的眷屬行囊出境。然後,他下令交出槍支數千、炮數門、馬數百匹。11月9日夜,他在辦完繳械手續後,悄然自縊於都統署內。鎮江人自發集資將他的靈柩送回原籍。像載穆這樣死得有尊嚴的,也十分罕見。之後,楊振聲(時鎮中校長、做過丹徒縣議會議長,光復後鎮江民政長)、于鼎源(商會會長)等特地為他募捐立祠,並上書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袁世凱請求把載穆的事蹟編入史册。

4月8日,廣州將軍孚琦被革命黨人溫生才刺殺。 4月13日,遠在成都的將軍玉昆寫給家人的信中說:「聞電之下,心警膽怯。足見辦事實心為國,便有此事……日後簡放外任務,誰肯為之?……刻下年景,除非坐官不作事,不認真,勿管事,勿多言,方保無虞。乃稍一認真,遇事傷人,呼吸不了之局,可畏至極。」

孚琦死後,廣州將軍一職空缺多時,清廷選派號稱足智多謀的荊州將軍、旗人鳳山為廣州將軍。有人勸他力辭,他拖到10月終於還是慷慨上路,只帶了一妾一女,只有四歲的幼女。10月24日,時年52歲的鳳山一到廣州,就被少年革命黨李沛基的炸彈炸得血肉模糊,頭已焦黑無法辨認,左腳炸去,右腳有骨無肉,只有手裡還緊握著扳指鼻煙壺,家丁到場,才指認。當地各報紛紛出版號外,並將炸得模糊一團的鳳山屍首附圖刊出,對人心震動很大。第二天,遠在美國的胡適即在日記中說:「廣州新將軍鳳山赴任尚未登岸,有黨人以炸彈投之,鳳山死,同時死者二十餘人。廣州今日防衛之嚴,自不待而猶有此事,亦可異矣!」翰林惲毓鼎也在日記中說:「禹門將軍係乙酉同年,與余交甚洽。上有八旬老母,其何以堪!其由荊調廣,正在署將軍孚琦被戕之後。或勸其力辭,公慷慨而行,竟罹斯慘,年未滿六十也。」

《辛亥殉難錄》有比較詳盡的殉難官員名單,但很難讀到壯烈殉難的故事。追求榮華富貴、一心往上爬的文武官員多如牛毛。但是真正願為王朝殉葬的忠臣又有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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