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6日 星期三

張作霖吳佩孚與「四民主義」

原文:李吉奎(作者係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

1905年中國同盟會成立,孫文在《民報》發刊詞中提出「民族、民權、民生」三大主義,隨後馮自由將三大主義簡稱為三民主義,至今已經過去一個世紀。然有明確指出三民主義之不足並闡明為何不足者,難免使人感到意外,這樣做的,非皓首窮經的學者或理論家,而是分別出身於土匪與秀才的張作霖與吳佩孚。

張作霖、吳佩孚怎麼會評論起三民主義來呢?這須從頭說起。1917 年7月,孫文離開上海赴廣州開展護法戰爭,這第一次護法,是反對控制北京政權的皖系軍人段祺瑞。次年5月護法失敗,孫重返上海,同年10 月,段辭去國務總理職務(仍掌握參戰軍)。昨日之敵,今日之友,下台後的孫文與段祺瑞互傾情慷,居然談起合作來,由孫、段合作,又擴大成孫、段、張「三角反直」同盟合作局面。往來奔走於孫文與奉天(瀋陽)張作霖之間的孫派人物有汪精衛、伍朝樞、孫科、葉恭綽等人。1922年6月16日廣州陳炯明部與孫反目,宣告孫文第二次護法失敗,他返滬以後,在繼續「三角反直」的同時,開始謀求新的出路,進行聯俄容共的活動。

孫文聯俄容共的第一出大戲,便是在共產國際(實際是蘇聯人)的敦促下,搞孫、吳(洛陽吳佩孚)合作,所派遣奔走的人是張繼、李守常、王法勤、陳中孚、徐紹禎等。洛吳那邊出面的, 則是李守常的摯友、洛吳總部的政務處長白堅武。這實在是一樁弔詭的奇事:孫在進行「三角反直」的同時又搞一套孫直(吳)合作,並從兩頭得利。在當時情況下,聯​​張、聯吳並無保密可言,彼此心照不宣。本文所談關於張作霖、吳佩孚對三民主義的評論,是從吳佩孚身邊幕僚的記述中得知的。

1939年,東京出版了吳佩孚在洛陽時期的顧問、日本人岡野增次郎所著的《吳佩孚》一書。該書記載了1923年1月7日孫文使者徐紹禎與吳佩孚的長篇對話。當時是 「二.七」前夕,孫吳合作已轉冷,故吳佩孚在談話中對孫文思想行為頗有批評。從以下擇錄部分不難看到吳氏的態度:

  吳佩孚說:「孫先生提倡之三民主義,即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民生主義,若單以主義而論,無一而非適切之主張。三民主義,由一面觀之,雖為政治之題目,然概括而言,畢竟為權利之主張,若一面念及義務附隨權利之真理時,則不可不考慮及於實行義務之訓練方法。若徒唱權利以餌民,而不關心於義務之訓練,則作為一個實際政治家,勢必至使人民趨利,大局非土崩瓦解不止。裊雄張作霖曾對孫先生使者汪兆銘解釋三民主義之際,漫然說及應加『民德主義』,不為無見,蓋民德乃指徹底之義務觀念也。」他還表示:「余信政治上之要諦,在於道德,而孫先生似認政治為一種技術。不知《大學》所謂治國平天下之概源,在於誠意正心修身,示人以萬性率由之軌 範,余奉此信條而不渝,故不能與孫先生共同行動。」(轉引自吳相湘著《孫逸仙先生傳》)

事實上,清末民初以來,有關國人道德水平墮落問題已受到知識界的普遍重視。嚴復提出「新民德」,即道德重建思想。梁啟超更倡言「道德革命」 。1905年黃遵憲去世前致梁啟超函中曾引用西哲斯賓塞的話:「民德不進,弊或屢易其端,而末由杜絕。」民國成立後,蔡元培提出「砥礪德行」,即培養高尚道德,轉變社會風氣的精神文明建設的任務, 汪精衛等一批人也主張成立「進德會」。張、吳對三民主義的批評,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進行的。

張作霖窮困出身,識字不多,他提出應在三民主義之外加上民德主義,是出於顧問幕僚的提示,抑或他本人的心得,無法考證。平心而論,這種主張,豈但不為無見, 簡直是陳義之高妙,迥乎不可及。吳佩孚以秀才從戎,始終不脫文人本色,他寫的《滿江紅》軍歌,高揚愛國精神,至今讀之仍令人蕩氣迴腸;他畫的梅、竹國畫, 格調高潔清逸,水平不讓專業畫師,由這樣的人去講「四民主義」,且不論其觀點正確與否,其良苦用心,已可概見。

說起吳佩孚,他終身奉行「四不主義」(不出洋、不人阻界、不借外債、不畜私財),以接續儒家道統為己任,力圖「援西人儒」、「返本開新」,在眾多的北洋武人中能言此義者,怕只有這位吳大帥。

孫文聽了汪精衛、徐紹禎的報告,有甚麼表示呢?我們今日已無法看到相關記錄。不過在以後的行動中,孫文作出了積極的回應。1921年年底,他在桂林軍次對共產國際代表馬林講話時曾說:「中國一道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相繼不絕。余之思想基礎,即承此道統,而發揚光大耳。」對駐桂、滇、贛、粵 軍講述「軍人精神教育」時,也講智、仁、勇軍人精神三要素及理想世界「天下為公」的精義。1924年1月,中國國民黨在廣州召開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大會尚未結束,孫文即在國立國立廣東高等師範學校(即後來的廣東大學)講三民主義,先後一共講了十六次。

在《民族主義》講演中,他大講道德問題,認為「中國從前是很強盛很文明的國家,在世界中是頭一個強國」、「到了現在便一落千丈」,地位還不如殖民地,此中最大原因,「就是由於我們失了民族的精神,所以國家便一天退步一天。我們今天要恢復民族的地位,便先要恢復民族的精神。」換言之,「我們現在要恢復民族的地位,除了大家聯合起來做成一個國族 團體以外,就要把固有的舊道德先恢復起來。有了固有的道德,然後固有的民族地位才可以圖恢復。」

甚麼是固有的道德?孫文認為:「首是忠孝,次是仁愛,其次是信義,其次是和平。」然後他解釋了它們的內涵。這些,實際是過去的「八德」,只是沒有用「八德」這個詞。他還要求恢復固有的政治哲學,「就是《大學》中所說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那一段話」。他還談到「恢復我一切國粹之後,還要去學歐美之所長,然後才可以和歐美並駕齊驅」。1924年創辦國立廣東大學時,他更將《中庸》中的「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作為校訓:這個校訓,至今仍被海峽兩岸的中山大學所遵奉。

孫文晚年致力於恢復中國固有的舊道德,並非出於偶然。一些研究者習慣於將他這個努力稱之為回歸傳統,可能有點簡單化了。 實際上是他經人提醒,已認識到三民主義有所不足,在提倡物質文明與心性(精神)文明相待的同時,深感民德主義實為民族興衰存亡絕續之關鍵,思有以振興之。但從歷史與現實計,他都無力去突破三民主義框架,只能在這三個主義中的某個主義裡去作必要補充。他於是巧妙地在《民族主義》最後一講中將傳統的「八德」推陳出新,提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這樣既回答了張作霖、吳佩孚的責難,又批評了五四運動以後出現的民族虛無主義與盲目學習西洋、全盤西化的傾向,講求恢復 「國粹」,從而將民德主義有機地納人三民主義之中,成為真正屬於自己的思想,並作了完美的闡述。

民德不進,禮義不講,世風澆薄,廉恥道喪,人類豈不同於禽獸?弘揚民族文化,傳承固有道德之精粹,應該是國人共同的政治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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