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研究近代中國,就不得不研究曾國藩。而唐浩明早已是海內外著名的曾國藩研究專家了。
有人説:唐浩明是曾國藩百年之後的「紅顏知己」,曾氏當時的內心世界,惟有唐浩明知道。
我以為,説這話的人是認真讀過唐氏文字的。記得十多年前,讀到唐浩明的三卷本歷史小説《曾國藩》時,我被怔住了--過去臉譜化的曾國藩竟成了鮮活的人物。後又讀到《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奏折》(兩本書由岳麓書社分別於2002、2004年出版)等,更是服膺他的學養,以及他對曾國藩的洞悉。
唐浩明説:「曾國藩被公認為中國近代最後一個集傳統文化於一身的典型人物……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有值得借鑒之處」。「作為一個國家的高級官員,在舉世昏昏不明津渡的時候,他能提出向西方學習、徐圖自強的構想,並在權力所及的範圍內加以實施」,這確實是難能可貴的。20多年前,唐浩明就主持編輯出版了《曾國藩全集》,研讀了曾氏的全部文字,對曾氏的功過是非自然瞭如指掌。曾國藩在剿滅太平軍時,殺降很多,是事實,但説曾國藩是「漢奸」,就很值得研究了。
早有學者指出,曾國藩打敗太平軍有以下作用:一是清王朝統治得以維持;二是中國傳統的孔孟文化得以保存和維繫;三是打破了清王朝滿族專制的格局,使漢民族掌握了一定的權利,加強了民族的融合,進而導致洋務運動和變法維新的出現。難怪毛澤東也推崇他。毛澤東1917年致黎錦熙函曰:「愚於近人,獨服曾文正,觀其收拾洪楊一役,完滿無缺。」著名史學家錢穆也説:「曾國藩在晚清,亦以文人參戎務。其討平洪楊,先定一通盤之作戰計劃。治水師,造戰船,自武漢而九江而安慶,沿江東下,卒克金陵……可謂其通文武兼才德而有之矣。」
那麼,是何時開始對曾國藩進行全面討伐的呢?1930年代從上海大廈大學追尋革命到延安的楊第甫先生説:就在延安時代。據説當時的蔣介石曾以曾國藩自命,説明自己是正統;而把共産黨及其領導的紅軍視為太平軍一流。為了反對蔣介石,發動了對曾國藩的批判,産生了《漢奸劊子手曾國藩的一生》之類的文章,全盤否定曾國藩--這就是延安當年批判曾國藩的背景。在寫這篇小文時,我又電話討教朱正和鐘叔河兩位文史專家,他們都説,蔣介石是推崇曾國藩的,至於是否以曾國藩自居,未見諸文字。1949年後,對曾的批判沿襲至今。1980年代後,儘管學界有不少人提出異議,主張實事求是,重評曾國藩和太平天國,但一直未為主流話語所接受。
唐浩明是學者,他以自己的膽識,與現行的大中學歷史課本唱了一個反調,第一個以文學形象正面表現了曾國藩,使曾國藩一下成了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著名近代史學者袁偉時曾撰文説,《曾國藩》「很可能和《三國演義》一樣,成為千百年間廣大中國人了解有關歷史和人物的重要讀本」。《曾國藩》出版十餘年來,已印30多次,印數近百萬套,這在當代文學中是絕無僅有的。唐浩明對歷史的貢獻,似乎也不言而喻了。
文章寫到這裡,就要説到潘旭瀾了。潘旭瀾是研究曾國藩的對手--洪秀全的。潘是上海復旦大學博導,正業是文學研究,但對歷史也同樣感興趣,尤其是對太平天囯的史料,年輕時便留心積累,並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觀點。2000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潘先生的《太平雜説》,立即在讀書界引起轟動。
對太平天囯的研究,以郭廷以、簡又文、羅爾綱三家影響最大,流佈最廣。郭曾編撰《太平天囯史事日誌》; 簡認為太平天囯是「民族革命」,著述百萬言;羅則咬定是「階級鬥爭」,窮年皓首,著《太平天囯囯史》,煌煌四大卷。羅爾綱稱是持馬克思主義研究歷史的,但馬克思1862年寫的《中國記事》不知他是否讀過。馬克思在文章中説:太平天囯「除了改朝換代以外,他們沒有給自己提出任何任務……他們給予民眾的驚惶比給予老統治者們的驚惶還要厲害。他們的全部使命,好像僅僅是用醜惡萬狀的破壞來與停滯腐朽對立,這種破壞沒有一點建設工作的苗頭。」「顯然太平軍就是中國人的幻想所描繪的那個魔鬼的化身。但是,只有在中國才能有這類魔鬼。這類魔鬼是停滯的社會生活的産物。」
潘旭瀾對太平天囯的研究是反叛的,自成一家。潘旭瀾説:「對於太平軍造反,固然要看清引起造反的原因,同樣要看清它的種種暴行,尤其是反人類、反文化的罪惡。」洪秀全用西方天主教的組織形式,宣揚拜上帝就可以昇天囯來蠱惑人民,其目的就是建立以自己「為領袖的政教合一的統治,實行徹底的軍事管制和分配,完全剝奪私有財産和個人自由,強制推行蒙昧主義和愚民政策」。
潘旭瀾研究太平天囯的方法是:以史料為依據,先從其制度入手,然後到人,説人説事,直面歷史,夾以議論,入木三分。唐浩明的曾國藩研究較之有不同,他以歷史小説手法,再現歷史風雲,把曾國藩及其家族將領以及同道胡林翼、左宗棠、江忠源、彭玉麟、李鴻章等等,刻畫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唐浩明和潘旭瀾二先生是否相識,不得而知。他們把一百多年前的生死「對手」搬出來,做著同樣的研究,只是一個偏重於感性,一個偏重於理性。他們路徑不同,但目的一致,好像開鑿一條穿山隧道,一個從南面掘進,一個從北面掘進。我們常説要尊重歷史,還歷史以本來面貌。説起來容易,真正去做就不容易了。唐浩明和潘旭瀾的學術良知和道德勇氣是值得稱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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