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4日 星期四

押沙龍:你TMD居然敢跟我借火? --讀《英軺私記》



晚清有一位大學士叫徐桐。他非常排外,用現在的話來說,屬￿愛國憤青。所以歷史學家經常把他當成守舊派代表揪出來示衆。比方說,他承認世界上確實有英吉利、法蘭西這些國家。但有些國家他認爲根本就不存在,是英國、法國總來討好處,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所以捏造出來跟它們一起討好處,好顯得自己不那麽突出。就像甚麽西班牙、葡萄牙,徐桐說這簡直是開玩笑:「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國,史所未聞,籍所未載,荒誕不經,無過於此!」

我想到徐桐,是因爲我最近重讀了一本書。這本書叫《英軺私記》,作者是劉錫鴻。劉錫鴻這個人本是小人物。像他這樣的小蝦小魚本在歷史上留不下甚麽痕迹,但是他因緣際會,成了第一批出使西洋的使節,還寫了一本日記。而且凑巧,他的頂頭上司郭嵩燾也寫了一本日記。他是駐英副使,郭嵩燾是正使。郭嵩燾是維新派,滿嘴都是英國的種種好處。劉錫鴻是個保守派,滿嘴民族正氣。漢奸五毛兩本日記放在一起,滿有意思,引來不少讀者,所以劉錫鴻也就小小有了點名氣。
   
劉錫鴻《英軺私記》寫得確實不錯,筆力雄健,我很愛看。比方英國官方舉辦跳舞會,他和郭嵩燾都參加了。郭嵩燾回來記了一篇日記。漢奸能寫出甚麽好文章?也就瑣瑣碎碎記了一堆舞會的音樂啊、禮儀啊甚麽的。但是劉錫鴻是個道德家。人一正派,文字就比較激動人心。劉錫鴻說:跳舞會上,女人都光著膀子(「肉坦」),男人都穿著肉色緊身褲,「若裸其下體者」。音樂一開始,「女袒其上,男裸其下,身首相貼,緊摟而舞」。這我都不敢翻譯,怕一翻譯這個文章就登不出來了。但你想想,這是甚麽樣的場面!這是甚麽樣的夜晚?這簡直是……我可能有點激動了。
  
劉錫鴻出國前就打定主意,要到英國去做民族宣傳工作,以「宣廣聖化」。他確實也和外國人辯論過中華文化優越性之類的問題。比如波斯人問他:爲甚麽中國不造火車?劉錫鴻說:我們中國造了一個大火車,精神文明大火車。這個火車不用煤,不用鐵軌,一日行駛數萬里,跑得最快。英國人又問:爲甚麽中國把婦女關在幽室中?劉錫鴻說:「男人是腦袋,女人是小腹。一陰一陽。誰不是露著腦袋,遮著小腹呢?」英國人無話可說。
  
但是公平而言,劉錫鴻畢竟不是徐桐。他不遠萬里到了英國,而且愛看熱鬧,腦子也不糊塗。英國是怎麽回事,他到底知道一些。比如他參觀過英國監獄,裏面犯人的待遇好得讓他吃驚。當然,按現代文明的標準看,那個待遇也未必算多好,但大家看過方苞《獄中雜記》的話,就知道我們的犯人活的猪狗一樣。劉錫鴻對英國監獄自然吃驚,但他很精明。中國喜歡弄面子工程騙外國人,劉錫鴻怕英國人也這樣。於是他挑了一天,沒打招呼忽然參觀監獄,發現並無兩樣,這才相信英國犯人待遇確實不錯。
  
他曾經在日記裏感慨說:英國「無閑官,無游民,無上下隔閡之情,無殘暴不仁之政,無虛文相應之事」。這是很高的評價。但是劉錫鴻話鋒一轉,說英國人「不識父子之親、男女之別」,沒有精神文明大火車,終究落了下乘。他還評論說英國人處處和咱們相反,政治上人民在君主之上,家庭裏女人在男人之上(據劉錫鴻說,英國男人對老婆,就像兒子對老爹一樣孝順),就是晝夜也和咱們是顛倒的。言下之意,他們即便好,也不符合我們的特殊國情,還是不能學。
  
我們有後見之明,很容易嘲笑劉錫鴻,更不要說老徐桐了。但轉念一想,我覺得他們也遵循自己的邏輯,不能簡單用糊塗二字概括。有一個故事,有位年輕人碰見一位老紳士,就上去問他借火。老紳士仔細打量他,然後說:「我如果借給你火,你就會向我搭訕;搭訕之後,我就不免要請你做客;請你做客,你就不免要認識我女兒;認識我女兒之後,你就說不定會勾引她;勾引她之後說不定會讓她懷孕。而你休想讓我女兒當未婚媽媽!所以--TMD怎麽敢跟我借火?」徐桐有著和老先生一樣的警惕。他認爲對西洋那些玩意只要鬆個口,就會滋生蔓延、難以遏制,最終衝垮中國幾千年之文化大厦。一百年後我們回頭看,不能不承認:徐桐是有道理的。你一旦决定學習西方的東西,後面發生甚麽就很難控制。借個火給人家,最後閨女真大著肚子要打胎,這種事情真的發生了。洋務派以爲自己可以在西方文明裏挑挑揀揀,跟擇大白菜似的,那是犯了大錯。單就這點而言,他們其實還沒徐桐看得清。
  
中國就像一條大船。船上有我們這些乘客,也有世代相傳的各種文化貨物。船隻漏水的時候,徐桐認爲這些文化貨物頂頂重要,是中國之所以爲中國的根本。所以寧可沉船,寧可大家同死,也决不能丟棄這些東西。用徐桐的原話來說,就是寧可亡國,不可變法。這話可不是隨便說說。1900年,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徐桐驅趕全家人投井,最後井都填滿了,從上面望下去全是人頭。沒有空地了,徐桐只好上吊自殺。他做出了自己的價值判斷:這些文化貨物比乘客更重要。
  
和徐桐這樣的倔牛相比,胡適那些五四領袖則像蝴蝶一樣輕盈。在他們看來,和乘客相比,貨物沒有甚麽價值。他們不在乎中國的過去是甚麽,只在乎它的未來是甚麽。他們不在乎船上有甚麽貨物,只在乎船要把乘客拉到哪裏去。他們說,好就是好,壞就是壞,沒有「中國特色的好」、「中國特色的壞」。
  
而劉錫鴻則矛盾猶豫得多。他一邊承認對方的種種好處,一邊又強調中國特色;一邊說那些東西真不錯,一邊說可惜不適合咱們。種種辯解、遮掩之下,他那本日記成了後人的笑柄。其實捫心自問,劉錫鴻沒想明白的問題,我們真的想明白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